載史玉簡幻境中,墨熄慢慢睜開了眼睛。


    他發現自己躺在了一片無邊無盡的黑暗裏,周圍是浩渺無垠的夜幕蒼穹。穹廬上,一道青碧幽藍的光帶橫穿而過,光帶上閃爍著明暗不定的篆體小字。


    忽然間,一個空幽的聲音自天幕向他壓來,喑啞猶如磨損的卷軸——


    “所閱……何事?”


    這就是載史玉簡已經拚湊完成,可以追溯過往的邀約了。


    墨熄撐著身子坐起來,對著那騰霧青龍般在夜空中張牙舞爪的碧色光帶道:“我想知道,顧茫在這一年之內,是否曾有叛國的隱情。”


    “……”


    光帶依舊扭曲盤繞著,沒有任何的異動。就在墨熄的希望一點點地涼下去,以為玉簡或許並沒有記錄到有關往事的時候,光帶忽然爆發出炫目的輝光,緊接著無數閃爍的字篆匯集扭攏到一起,化作一條通天徹地的虛渺巨龍之形。


    但見它長吻修目,鬣鬃飛揚,霎時間這片玉簡營造出的宇宙洪荒內雲雷暴起,風雲騰浪!這幻龍鱗爪遒勁朝著九天騰躍而上,繼而猛地俯衝下來,朝著渺如天地一粟的墨熄飛去!!


    霎時間風沙飛滾,狂暴的碧色華光刺得人睜不開眼睛,轟地一聲巨響!墨熄最後的感知是那巨龍像是蒼穹墜下的瓢潑大雨,光芒如萬箭洞穿魂靈。


    “昨……日……已……死……”


    一聲幽幽歎息,猶如對窺卷之人最後的警告。


    “君……自……當……寬……!”


    五光十色交織的斑斕猶如雪片般壓進他的眼眶,侵入他的瞳眸,好像要把玉簡中銘刻的所有歲月都在這一夕間刺入這具血肉之軀裏。


    驀地,光芒熄滅了。


    墨熄喘息著,眼前還閃著交織不定的強光殘餘,以至於他無法立時看清自己被載史玉簡帶到了八年前的哪一天。


    他站在原處,用力眨著眼睛,時不時甩一甩頭,想要盡快恢複目力。此刻他還隻能知道自己來到了一個光線十分昏暗的地方,能聽到雨打屋簷娑娑敲窗的淅瀝聲,雨勢很湍急,瓦片上狂流匯聚著。


    過了一會兒,有人來了,腳步聲自遠處傳來,在尺許外停下——


    雨聲嘩啦,這個人沒有立刻開口,就在墨熄幾乎要以為那腳步聲是他聽到的幻覺時,一個熟悉的聲音終於打破了這沉默。


    來人道:


    “庶民顧茫,拜君上安。”


    這輕若飄雪的聲音猶如一聲轟雷,將四肢百骸的血液都驟得驚起!


    墨熄眼前仍晃動著光怪陸離的虛影,耳膜內也作嗡嗡轟鳴,但他顧不得強烈的眩暈感,猛地轉頭。


    夜風吹進來,夾雜著風雨和晚間玉蘭花靡豔的甜香。


    都說人的記憶裏,其實嗅覺是鐫刻得最深,最難以磨滅的,墨熄一聞到這氣息,哪怕此時還並未看得清所在何處,他也一下子如醍醐灌頂——


    黃金台。


    載史玉簡竟帶他回到了重華王城最機密、最難以企及的殿台!


    黃金台修築於王城後山前,飛簷鬥拱,矗立於九百九十九級長階之上。全台以黃梨木建造,通殿俱是榫卯結構,無用一釘一膠,皆靠木頭之間緩緩扣疊。在它周圍,栽種著大片來自於東海仙島的龍舌玉蘭,此花花色緋白相間,狀若鯉尾,終年不敗,香氣馥鬱且極為特殊。


    正所謂“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曆朝曆代,隻有君上最重視最信任的臣子可以登頂於此,無數修士從小就被爹娘寄以殷切希望,望他們日後能得承君詔,帶著旁人所不能企及的榮華走上這九百九十九級上階,從此提三尺劍,立不世功。


    墨熄自己是立下天劫之誓後,才得到君上的黃金台賜筵,成為了君上的“可信之臣”。所以他怎麽也沒有想到,玉簡帶他溯回的第一個地方居然會是黃金台,更沒有想過君上曾經在黃金台上召見顧茫。


    未及深思,就聽得君上淡淡道:“顧帥,你終於來了。”


    眼前的光斑還在晃動,但已沒有方才那般炫目。墨熄閉上眼睛又咬牙緩了片刻,待他複又睜開眸時,他終於可以看清麵前的景象了。


    是雷雨之夜,看不出時辰。黃金台四周的羅帷在風雨裏被吹得聚散飄飛,猶如煙篆。君上背脊挺直,跽坐於衽席之上。


    他的身側是雕繪著磐龍雲海的朱欄,一幕箬竹半卷著,外頭暴雨滂沱,湍飛的玉珠濺至黃金台內,但君上並不以為意,他把目光從幾乎已模糊不可見的青山遠黛處收回來,隔著朦朧的燭火,望向樓台入口。


    墨熄隨著他的目光看去——


    自時光鏡之後,他又一次見到了八年前的顧茫。但載史玉簡裏的這個顧茫顯得更為清冷,一道驚雷裂空而過,閃電之光照亮了顧茫的臉龐,令他看上去竟有幾分陰鷙。


    “顧帥,請進。”


    顧茫抿著嘴唇,他手裏還握著一把收攏的油紙傘,正滴滴答答淌著水。黃金台上什麽侍從也沒有,顧茫自己將紙傘倚在了廊柱旁,帶著寒氣,緩步走進了台內。


    “坐。”


    君上示意顧茫。


    “孤夜半虛著前席翹首以盼,總算把你等了過來。”


    顧茫在衽墊的另一邊入席。


    看他的神情,除了冷淡與落寞之外,他的眉宇間還籠著一絲淡淡的疑惑。他仿佛並不明白君上為什麽要讓他到黃金台上來,也壓根沒有想到君上會讓自己到黃金台上來。


    果不其然,過了一會兒,顧茫就問:“不知君上找我,是有什麽要事。”


    君上沒有立刻答話,他擺弄著案幾前的紅泥小爐,用青竹小扇子將茶湯燒得更旺,燙熱的蒸汽竄進濕冷的寒風裏,頃刻又被雨幕吞沒掉。


    在這疾風驟雨的夜裏,君上道:“顧帥,你現在是不是特別恨孤。”


    “……”


    “孤聽說,羲和君找你喝過酒,你跟他說,你很累,你撐不下去了……”


    顧茫冷冷道:“君上派人跟蹤我?”


    君上繼續扇著青竹小扇,沒有否認。


    “君上這是何必呢。您已經卸了我的軍銜,削了我的軍權,羈留了我所有的殘部。”頓了頓,顧茫道,“還判刑了我最好的兄弟。”


    “我如今庶人一個,折翼難飛,君上大可不必再在草民身上浪費這個心力。”


    君上重複道:“孤隻問你,顧帥,你此刻是不是已恨極了孤?”


    “……”


    “其實你不用說,孤也清楚。你為邦國賣命打了那麽久的仗,最後除了自己,什麽都沒剩下,都被孤奪走——就連你那天當著滿朝文武的麵,為你的兄弟們向孤求一座墓碑,得到的都隻有諷刺和訓斥。”


    君上輕笑一聲。


    “如果可以,顧帥恐怕早已拆了孤的骨頭去熬湯了罷。”


    顧茫道:“君上今日請我前來,就是來閑聊的嗎。”


    冰裂瓷壺燒沸了,壺蓋子被撞得發出丁零當啷的脆響。君上握起包裹著竹卷的提梁,分別給自己與顧茫斟了兩盞釅實的茶。


    長指將茶壺往顧茫麵前一推。


    君上道:“不。孤來找你,是為了一個人洗脫罪名。”


    像是冰麵驀地裂開一道縫隙,顧茫那張猶如冰冷假麵的臉龐一下子流露出了屬於“人”的情緒,他立刻抬起眼來。


    因為某種感知,顧茫的嘴唇微微顫抖著,他緊盯著君上的眼睛。


    半晌,抖出一個字來。


    “誰?”


    簾帷外,閃電亮了亮,蒼白的光照亮了夜與青山,也照亮了秉燭夜談的兩個人互相盯伺的眼。君上道:“你心裏想的那個人。”


    “……”


    “陸展星。”


    轟地一聲驚雷破空!那撼天動地的炸響仿佛一柄利劍刺透了穹廬!餘音震顫刺破了屋簷直紮到墨熄的心口去!


    入骨的寒意猶如浪潮滔天,猛地翻湧上背脊……


    陸展星是……含冤的?


    更重要的,君上是知道陸展星含冤的?


    強風斜吹雨,瞬息撲滅了幾盞燭火。


    黃金台上的光芒更微弱了,可即便如此,墨熄依然能夠看清楚顧茫的臉色——蒼白得可怕。顯然被這個消息刺激到的不止旁觀的墨熄,顧茫一下子被釘在了坐上,整個人都發懵了。


    半晌,顧茫才彷如傀儡被注入了生氣,他一字一頓,極緩慢地問:“什麽?”


    君上道:“陸展星是含冤的。”


    “……”


    “你的兄弟,他是被算計的。”


    顧茫看上去已然蒼白得像是一具死屍,風吹拂著高台上燃著的幾盞連枝宮燈,而宮燈顫抖明滅的光影則映照著他毫無血色的臉。


    四野雨瓢潑,一隻不知何時趨避入簷下的飛蛾以為自己逃脫了暴雨的魔爪,可它不知道這高台上也有它的墳場等待著它,它在搖曳的火舌附近撲扇著翅膀,像是隨時隨刻都要奔向著嚼食性命的光明裏。


    良久後,顧茫才道:“……君上是在說笑嗎。”


    “孤就知道你會是這樣的反應。”君上把茶盞又往顧茫手邊推了推,“喝吧。再不喝就涼了。這是皇祖考當年留下的桃花源仙茶,一共五塊,皇祖考拜相時曾拆過一塊奉茶以表相敬。這第二塊,今日孤奉與你嚐。”


    顧茫這時候已經不止是震驚了,他甚至是憤怒的,是驚懼的,他像是被團團戲耍的牲畜,被蘿卜和大棒已攪得暈頭轉向,他甚至不知道眼前這個人究竟想要幹什麽,想要從他身上謀什麽,下一步又到底是蜜糖還是鞣鞭。


    他倏地站起來,胸口起伏著,自上而下俯視著重華至為尊貴,權力最高的這個男人。


    “這到底是什麽意思?!”


    墨熄在旁邊已經完全可以看出來,顧茫恐怕是傾盡了畢生的忍耐力才壓克住了不讓自己怒喝出聲。


    但顧茫的手在抖,指甲已然深深地陷入了掌心之中。


    君上舉起茶盞,淡淡看向顧茫。急劇的悲風吹著他寬大的袍袖獵獵作響,墨熄這時才注意到今夜的君上並沒有穿任何製式的帝王服冕。


    他隻是一件再尋常不過的衣冠,白玉玉簪再簡單不過得束著一頭烏發。


    “意思是,對不起,顧帥。是孤欠了你。”


    他說罷之後,並未去理會顧茫錯愕且混亂的眼神,而是將杯中濃茶一飲而盡,傾杯於顧茫相看。


    顧茫往後退了一步,囁嚅著,嘴唇喃喃地翕動著。


    但哪怕他不出聲,墨熄也明白他在說些什麽。


    陸展星是蒙冤的……陸展星是蒙冤的……


    “他蒙了什麽冤……他蒙了什麽冤?”顧茫忽然有些混亂起來,他沙啞的,聲音由低到高,由緩到慢,由喃喃自語到歇斯底裏地喊出來,“是不是鳳鳴山來使並不是他斬殺的!!是不是!為什麽他不跟我說,為什麽他不鳴冤?為什麽突然告訴我這些為什麽告訴我這件事的人居然是你!!”


    他瞳孔幾乎是瑟縮地盯著君上麵色不變的臉。


    當真是失了理智了,以至於一介布衣戴罪之身竟敢與天潢貴胄這樣說話,以至於在貴胄前麵一向謹小慎微的顧茫竟然敢對君上以“你”直稱。


    而君上呢,他緩然抬起頭。


    一向多疑且暴戾的他,竟也沒有對顧茫的越矩置以訓駁。


    君上道:“不,鳳鳴山一役,來使確實是陸展星親手斬殺的。”


    “……”


    “沒有人構陷他,沒有人強迫他——但是。”


    看著顧茫搖搖欲墜的身影,君上停頓須臾,從乾坤袖中取出一枚血跡凝固鮮紅斑駁的白色棋子,輕輕扣置在了桌幾上。


    “他是受了他人蠱惑,不知不覺中便心甘情願地做了他人棋子。”君上的指尖自案幾上移開,輕聲道,“顧帥廣涉禁術,看看……你認得這枚白棋麽?”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餘汙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肉包不吃肉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肉包不吃肉並收藏餘汙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