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熄驀地側過頭來,刀劈斧削的一張英挺側臉,審奪地看著他們二人。


    江夜雪的一雙溫柔杏目也有些愕然地睜大了:“……”


    “……”慕容楚衣陰沉著臉,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是你遇到我修行。”


    “好吧,你說修行就修行,反正當時的狀況你自己應該都記得。雖然你要我幫忙和嶽家人隱瞞病情,但其實這件事小嶽公子早就覺察到了。”


    “……”


    “他想替你尋求醫治之法,替你分憂解難,但因為你一直試圖瞞著他,他隻知道個大概,不得門路,於是隻能自己搜集各種藥修書籍查看。”


    慕容楚衣:“他的事,你怎麽如此清楚?”


    這回顧茫還未答,江夜雪便歎了口氣:“辰晴喜歡藥宗書籍這件事並不是秘密,你隻要稍稍關心他一些,就應當有所聽聞。”


    “……”慕容楚衣似乎很不滿於江夜雪的話,危險地眯起眼睛。


    顧茫歎道:“是啊,雖然慕容先生刻意回避自己的病情,但小嶽公子那麽關心你,一定早就看在了眼裏。”


    慕容楚衣沉默片刻,偏過了臉:“他不過是個孩子,我何須他多管閑事?”


    “話是這麽說沒錯。”顧茫道,“但小嶽公子對慕容兄的敬仰連瞎子都看得出來,你讓他不管,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他雖不通醫道,可也很想尋到一味靈丹妙藥,能替你鎮撫病痛。”


    頓了頓,又道:“那麽再說回來,九州大陸關於包治百病的草藥的傳聞不可勝數,比如炎帝神木的果實,湘妃女帝的淚水,澆過楊枝甘露的板藍根。”


    “……”


    “但這些都太趨於神話,在諸多傳聞中唯一有跡可尋,且近幾百年內有載的,隻有夢蝶島上的血靈丹。”


    慕容楚衣道:“血靈丹是什麽。怎麽從來都沒聽說過。”


    “因為不是什麽正經藥,所以重華知道的人並不多。不過如果去翻一翻燎國的典籍,比如前些日子羲和君借給修真學宮的《百草集》,還是能尋到些記載的。”


    聽到這裏,慕容楚衣忽然道:“等等。”


    “怎麽?”


    慕容楚衣微眯起眼睛:“……你對燎國的宗卷似乎很是了解。”


    顧茫顏色微變,心中一突。


    慕容楚衣盯著他,像盯著獵物一般森森然道:“但我記得你剛剛說過,叛國八年的事情你都已經忘卻了。”


    “……”


    他這樣一說,未曾留神的江夜雪也好,心亂如麻的墨熄也罷,都一下子意識到了這再明顯不過的一點。


    是啊,顧茫分明說過自己對燎國的事情什麽都不記得了,為什麽剛剛又提到燎國典籍,之前也提到了燎國法術?


    這個叛國之人……果然還是對他們隱瞞了某些實情!


    原本已經和緩了的氣氛驀地緊繃起來,空氣裏的重壓仿佛絲弦,緊接勒入血肉之中。


    “為什麽騙人。”慕容楚衣的眼神如獵豹淩厲,淡薄的唇間吐出一個殺意畢露的字來,“說。”


    這下就連絨絨都覺察到不對了,她捧著火的手遲疑地停在半空,不知該不該繼續在旁邊吃東西。


    而顧茫呢,他依次看過江夜雪蹙著秀眉的臉,慕容楚衣劍拔弩張的神情,最後落在了墨熄的麵龐上。


    山洞口抱臂靠立著的那個男人瞧不出太多的情緒,隻這樣安靜地遙望著他,在等他的回話。


    顧茫靜了片刻道:“因為不想被拉去做黑魔試煉。”


    他一邊說著,一邊把目光淡淡轉開,睫毛微顫,眼底的隱衷都被遮去。


    顧茫道:“如果讓你們知道我還記得那麽多燎國黑魔相關的東西,你們能答應我保密答應得那麽爽快麽。”


    慕容楚衣:“……”


    “不過我也沒騙你們什麽,在燎國的八年七零八落也就記得些不成章節的片段,真的。”


    顧茫頓了頓:“你們要是不信,我幹脆發個誓好啦。”說著抬起手來,慎重其事道,“我顧茫若有半句虛言,就讓我一輩子孤獨終老,撩妹妹不應,泡漢漢不理,喜歡的人和別人成家立業幸福和滿……”


    不知是不是墨熄的錯覺,顧茫在說這句話的時候神情竟有些淺淺溫軟,不像是在賭咒什麽,而像是在悲傷且柔和地祝福著什麽。


    “酸死我。”最後溫柔消失了,悲傷也消失了,待顧茫抬起眼,眸底又隻剩了笑吟吟的光彩。


    “怎麽樣,這下總信了吧。”


    江夜雪歎息著無奈地搖了搖頭,慕容楚衣看上去完全不信,但也不想再和顧茫廢話。


    而墨熄更知道,顧茫一定還隱瞞了某些真相。隻是顧茫這種性子,若是他不想說,哪怕用刀子撬都不可能從他嘴裏撬出哪怕一句真話。


    顧茫見他們不吭聲,把手一攤:“現在三位美人願意聽我講講燎國典籍的記載了嗎?”


    慕容楚衣沉默一會兒,說道:“願聞其詳。”


    “那敢情好,三位老爺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本說書先生要說書啦!”


    “……”


    “是這樣。”顧茫清了清喉嚨道,“相傳在百年前,燎國有個小修士的母親罹患惡疾,那小修士四處求醫,卻依舊難以恢複母親康健。有一日,他聽聞海上有座仙島,由玄武背甲所馱,島上四季如春,住著一位仙人,於是他就抱著最後一線希望,按傳聞中的仙島方向載著母親乘舟而去。”


    “海上氣候多變,某天夜裏,海麵忽然起了驟雨狂瀾,他們的舟楫失了靈,在水上隨波漂泊了三天三夜,小修士為了維係扁舟不毀,耗費了幾乎所有的靈力,累得昏迷過去。待他醒來時,他發現自己居然到了一座聚集著成百上千蝙蝠精的島嶼——”


    江夜雪喃喃:“就是這座島……”


    “是啊。”顧茫說,“燎國的異聞錄上記載,那小修士到了妖島,本以為萬事休矣,卻不料島上的妖物並沒有直接將他吃掉,而是押送他去見了這座蝙蝠島的女王。”


    “霧燕?”


    “應當就是她了。”


    “那然後呢?”


    “然後?然後的內容便是眾說紛紜,有的書上說,霧燕是個雲鬢花顏豔麗不可方物的絕色美人,並且心地慈善,她賜予了小修士的母親一粒血靈丹,垂死的老婦服下丹藥後,不消一炷香的功夫便恢複了健康。非但如此,這棘皮婦人還借助藥力返老回春,變回了年輕時膚如凝脂的相貌,與小修士千恩萬謝過霧燕,母子二人便開開心心地回了家。”


    江夜雪聽完後點了點頭,問:“其他說法又是怎樣的?”


    “那可都有些變態了。我挑個稍微好些的來說——還有傳聞,霧燕是個雞皮鶴發的糟老太太,一輩子沒見過男人。所以她與那小修士提了個條件,她手上確實有一粒用鮮血製成的血靈丹,可以贈與他母親治病,但作為交換,小修士必須留在島上當她男寵,躺平由她褻玩。”


    慕容楚衣:“……”


    江夜雪:“……”


    “怎麽樣,這可惡心著人了吧。”顧茫道,“總之不管真相究竟如何,蝙蝠島血靈丹在燎國還是有不少記載的。”


    江夜雪愕然道:“所以辰晴此番來這裏,是為了這顆丹藥?”


    “**不離十。”顧茫說,“我聽說小嶽公子出發前往夢蝶島的幾天前,正好借了一本燎國的草藥集。前後一連,我就覺得應該去霧燕的煉丹室看看,沒準能找到些線索。”他說罷看了一眼絨絨,“果然還就被我給找到了。”


    慕容楚衣道:“所以血靈丹就是用這位絨姑娘的血練成的藥?”


    顧茫點了點頭:“沒錯。”


    江夜雪歎道:“真是天見可憐。”


    “是啊,這蝙蝠女王挺陰暗的,所以在剛才關於小修士求藥的傳說裏,我更傾向於第二種——那蝠王霧燕不會是隨便別人說兩句好話就賜藥放人的主,我想她一定會要求對方付出相應的代價。”


    “你何不向她求證真相?”慕容楚衣微抬下巴,示意了一下絨絨那邊。


    絨絨原本正偷偷聽著,一看他們都開始瞧著她,立刻又嚇得低頭吃火。


    “我當然求證過,隻是絨絨常年被關在丹房內當藥引,外麵的事她所知並不太多。所以也沒問出什麽名堂來。不過我的猜測大多都是準的。”


    慕容楚衣冷冷淡淡地:“那你還有什麽猜測,不妨一齊說了。”


    顧茫撫掌笑道:“還真有。我還想啊,當年霧燕之所以要留著小修士將他霸做男寵,或許也並非是因為常年居島,沒見過什麽男人。而是恰恰因為她曾經見過某個男人,並且一直忘不掉。”


    慕容楚衣劍眉微微蹙起:“何出此言?”


    顧茫看著高熱煎熬中的嶽辰晴,說出兩個字來:“蠱蟲。”


    “嶽辰晴中的蠱蟲,能夠逐漸改變人的聲音相貌,乃至記憶性格,如果說霧燕隻是想抓個男人當做男寵豢養,她為什麽要吃飽了撐著這樣大費周章?”


    慕容楚衣沉吟片刻道:“有道理,接著說。”


    “山膏之前講過,嶽小公子觸犯了禁忌--那想必就是指這座島上不允許有男子出入。嶽小公子冒冒失失上了島,所以他才和百年前的那個修士一樣,被霧燕扣拘下來,用蠱蟲養化成霧燕真正想得到的那個男子。當然啦,”顧茫道,“可能還有別的理由,但除了目前這個,我暫時想不到更合理的解釋。”


    “……”


    慕容楚衣若有所思地看著顧茫。


    當年他與顧茫幾乎可以說是沒有交集,隻知道那時候在重華有許多人都認為,天塌下來隻要有顧帥在,就沒有什麽可怕的。但當時他與顧茫寥寥數麵之緣,印象裏甚至沒有直接說過話,所以並不明白那些人為何會對一個領帥產生這樣的迷信。


    而現在,聽著這番有理有據的分析,再看著那有條不紊的模樣,他不由地開始認真打量起這個人的臉來——


    慢慢地,他發覺這張麵龐確實是有一種強大的精神力,當顧茫認真的時候,當顧茫那雙藍眼睛裏熠熠閃著光的時候,他眉目間的那種精神力簡直是逼人的。


    “大致就是這樣。”顧茫分析得差不多了,說道,“火蝠一族與羽民畢竟淵源頗深,稟賦同出一脈,江兄,慕容先生,你們也不必太擔憂,我想霧燕下的蠱,絨絨姑娘一定能設法化解。”


    或許正是因為這種可靠的精神力,隻要顧茫說沒事,就好像給人服了顆定心丸,足以令人信服是真的不會再有意外。


    慕容楚衣沉默幾許道:“……好。”


    事實也證明顧茫顧茫說的不錯,隨著絨絨吃的火焰越來越多,眉心的紅痕色澤也就越來越深,最後她小小地打了個竄著星火的飽嗝,有些不好意思地捧著臉:“我我我休息好啦,我可以來幫忙了!”


    江夜雪道:“多謝你。”


    “不謝我。”絨絨緊張道,“要不是顧茫哥哥把我從丹房裏救出來……我就要被霧燕關一輩子啦。”她說著,從地上起來,走到嶽辰晴身邊,“這個中了蠱的小哥哥,我可不可以摸一摸他的臉?”


    慕容楚衣道:“摸。”


    絨絨就歪七扭八地向他行了個禮,笨拙道:“那在下就唐突佳人了。”


    “……”


    看慕容楚衣的臉色,顧茫忍不住笑出聲來,解釋道:“她從小就被關著,與外界唯一的接觸偶爾的散心,幾隻蝙蝠精,還有些亂七八糟丟在丹房給她打發時間的話本,所以說話會有些怪腔怪調的,你們習慣就好。”


    絨絨抿著嫣紅的小嘴唇,大抵也明白自己又弄錯了,臉龐飛霞不再吭聲,耷拉著腦袋,伸出毛絨絨的小爪,小心翼翼地搭在了嶽辰晴的眉心處。


    過了一會兒,又問道:“我可以摸摸他的脖子嗎?”


    慕容楚衣道:“可以。”


    絨絨就又搭著慕容楚衣的脖頸側,診了診,然後再問:“我還可以摸一摸他的胸口嗎?”


    “……”慕容楚衣做事喜歡簡單粗暴,聽她一步一問,頗不耐煩,說道,“隻要把蠱解了,你怎麽摸都可以。”


    絨絨得了首肯,又將嶽辰晴的胸膛,左右手臂和左右腳踝探了一遍。


    “怎麽樣?”


    “可以解的,但是一定要快。而且我還需要他親眷的血做引子……”她說到這裏,猶豫地看了慕容楚衣一眼,“這位仙君是他的舅舅吧,不知道仙君願、願不願意以身相許……”


    見慕容楚衣陰霾的眼神,絨絨忍不住打了個寒顫,結結巴巴道:“以、以身相許是是是是是是是這、這麽用的麽?”


    “不是。”慕容楚衣抿了抿水色薄唇,眼睛裏的光愈發沉暗,“另外,我也不是他的親舅舅。”


    絨絨:“他、他是撿來的嗎?”


    慕容楚衣神色雋冷:“我是撿來的。”


    “……”絨絨看著眼前這位氣華神流的仙君,有些說不出話來。


    這時候江夜雪在旁邊道:“絨姑娘,一定要用親眷的血嗎?”


    “嗯……最好是這樣……不然就太危險了……”


    江夜雪道:“那你用我的血吧。”


    絨絨一怔:“你是……?”


    “我是他同父異母的兄長。”江夜雪苦笑一下,“可惜並非同父同母,能湊合著用嗎?”


    絨絨方才觀察他們之間言談舉止,見慕容楚衣一直以嶽辰晴的長輩居之,而江夜雪總被排擠到一邊,什麽話也插不上,於是隻道是慕容楚衣與嶽辰晴親近,而江夜雪不過是個外人,卻沒成想原來江夜雪才是嶽辰晴真正的親眷,慕容楚衣則與他們毫無血緣關係。


    她自然不懂嫡出庶出,妻妾宅鬥這些彎彎繞繞的東西,一時間有些被人類弄得暈頭轉向,當江夜雪溫聲問到她第三遍:“能湊合著用我的血嗎?”的時候,絨絨才反應過來,連連點頭。


    “可、可以的!可以的!”


    替嶽辰晴拔蠱,耗時耗力,且過程凶險,不可受任何打擾。


    江夜雪因此有些憂心:“雖然我在山洞附近打下了匿蹤結界,但是霧燕先是囚徒被劫,又是寶塔被毀,現在連絨姑娘都被我們救走了,她勢必會更加狂怒。我擔心她法術探不到我們,接下來便會掘地三尺派人四處搜尋,能不能找個更隱蔽的地方?”


    絨絨搖了搖頭,指了指嶽辰晴,怯生生地否決道:“這個小哥哥如今則根本經不起顛簸,而且他中了蠱蟲已經好幾天了,如果再拖下去,我也不知能不能將蟲子毀掉……不能再等了。”


    正在這猶豫當口,一直站在洞口靜靜聽著他們對話的墨熄回過頭來。


    墨熄說:“你們留在這裏守著嶽辰晴拔蠱。我單獨去找霧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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