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熄被他這樣似笑非笑地**裸地盯著,竟生出一種久違的窘迫來。他抿了一下嘴唇,把臉轉了開去。


    慕容楚衣自然不會真的主動幫顧茫去問另外兩個人。但既然他已點頭答應了顧茫,也就是表明了他的立場,那對於墨熄和江夜雪而言就確實值得考慮了。


    顧茫單手抱臂,靠在石壁上轉著刺刀:“怎麽樣?合作嗎?”


    幫罪犯隱瞞情況,乃是欺君罔上的重罪。但顧茫此刻的提議也沒錯,他們現在確實是一條船上的螞蚱。


    江夜雪看了慕容楚衣一眼,說道:“既然小舅願意……那我也不說什麽了。隻要你之後不做什麽令人為難的事情,我便幫你保守秘密。”


    顧茫笑著朝他拱了拱手:“識相。謝了啊。”


    說罷扭頭看著墨熄,那種笑容便淡去了。


    “羲和君怎麽說?”


    墨熄沉默一會兒:“……我不會把你交給君上的。”


    “那敢情好。”顧茫懶洋洋地笑道,“諸位都是君子,男子漢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幫你們做事,你們幫我保守秘密,兩不相欠。”


    慕容楚衣問:“你現在就打算去島上捉人?”


    顧茫坐下來,說道:“不急,之前為了從霧燕手下逃脫,我靈力消耗太大,你們先容哥哥我吃個飯再說。”


    說完又翻了兩圈串在樹枝上的烤肉。墨熄這才發現他正架在篝火上烤的是一隻肥美的鵝。


    墨熄雖傲,但他見到了顧茫昔日之痛,心中難受得厲害,仍想要與顧茫和緩,所以他低聲問:“……你哪裏來的鵝啊。”


    顧茫不搭理他。


    墨熄:“……”


    江夜雪見狀尷尬,溫聲接話道:“這是我的核舟上儲著的。”說罷將之前一行人來島時乘坐的核舟又取了出來。


    他將核舟放在地麵,指尖一點,舟楫立刻從拇指蓋的尺寸抻長了十數成,猶如一隻木盆大。


    江夜雪嗓音溫雅:“船家,勞煩您再送些茶點出來吧。”


    “來啦!”木盆大的核舟內傳出了一個清脆悅耳的嗓音,帶著口吳儂軟調,咯咯笑道,“有鮮果和糕點,茶葉咱家還存著靈山妙雨和烏冬單叢,主上要哪一些?”


    “每種都拿幾樣。”


    那銀鈴脆聲笑道:“好呀,這就上啦。”


    說罷,核舟的船艙簾兒一掀一落,竹簾後頭轉出個捏得栩栩如生的泥人小船娘,她在船上的時候隻有半掌大,一下地,立刻化作一隻半人高的泥傭,手捧著木托盤,裏頭擺滿了漿果點心,還有兩壺熱茶。


    墨熄看著泥船娘把托盤笑嘻嘻地擺到了火塘邊,問道:“這隻偶人我在船上的時候,怎麽沒有見過?”


    “她比其他偶人都聰明,是我頗費了一番功夫才做出來的,我們在核舟上的時候,她就負責去馭船飛行,不露麵。”


    泥船娘抬起一張柳眉鳳目的臉龐,確實能看出她是江夜雪的用心之作,明明隻是一隻泥土人,卻擁有著一張與真人極似的精致麵龐,丹砂彩漆都上的非常細致,行動舉止也都較其他泥人更加靈活。


    船娘向眾人行了一禮,俏生生道:“若是沒有別的事,我就先回船上去啦。”


    “哎哎哎,姑娘不急著回。”顧茫看得有趣,攔住她,笑著試問道,“你船上可有荔枝木?”


    “船桅就是荔枝木做的,可惜不能給你。”


    顧茫奇道:“你知道我要荔枝木作甚?”


    船娘咯咯笑著,指了指那劈啪燃燒的篝火:“荔枝木烤肉最是滋味獨特,公子怕不是在打那饞蟲主意。”


    “……”顧茫頗為驚訝地轉頭看向江夜雪,“她怎麽連這都清楚?”


    江夜雪垂眸笑道:“我煉化她的時候,往她的顱腔內融了一本《九州食記》。”


    “可以啊。”顧茫忍不住拍了兩下手,“幾年不見,江兄的煉器造詣是越來越高了,做的東西活靈活現不說,還很聰明。”


    江夜雪卻看了慕容楚衣一眼:“比小舅仍不及。”


    慕容楚衣對江夜雪的誇讚充耳不聞,雙手抱臂靠在岩壁邊一聲不吭。


    他這個態度,江夜雪卻仍是微微一笑,他命船娘回到船艙裏,重新將舟楫變成核桃大小,收回了乾坤囊中。而後溫聲稱讚慕容楚衣道:“我小舅是最了不起的煉器宗師,能拈花成舟,點雨成樓。”


    言語中竟有些哄的意思。


    可慕容楚衣並不吃這套,他幹脆把鳳目都闔上了,竟似很嫌惡心。


    墨熄:“……”


    顧茫:“……”


    墨熄心道,這個癡仙也不知有何種能力,兩個外甥全都上著趕子地捧他,隻不過嶽辰晴捧得熱烈如火,逢人就吹。江夜雪與外人倒不太提及自己這位舅舅,可沒想到真被拉到一起比對時,江夜雪作為學宮第一煉器長老居然也是毫不猶豫地將慕容楚衣供於高位。


    不過,江夜雪這樣自降身段的捧法和嶽辰晴一通胡吹畢竟是不同的,嶽辰晴被慕容楚衣無視了,隻會讓人覺得嶽辰晴很好笑。


    而江夜雪如此真心實意、不惜奉上自己為襯的誇讚被慕容楚衣無視了,卻會讓人覺得江夜雪很可憐。


    大抵顧茫也覺出這尷尬的氣氛,顧茫道:“慕容先生好歹是長輩,江兄你比不過正常的。來,烤鵝快好了,咱們吃東西先。沒吃過我的脆皮鵝吧?嚐嚐看。”


    顧茫雖然與重華有仇,但江夜雪原本就恨不起顧茫,慕容楚衣更是毫無邦國歸屬感,何況目前他們都有共同的目的,所以誰也沒有去與他多計較些有的沒的。


    烤鵝熟了,滴滴答答往下淌著油脂。顧茫把它從架子上取落,挑了肉質最飽滿的鵝脯,拿小刀嚓擦嚓片成薄片,肉香和焦油香撲麵而來,金黃酥脆的皮連著緊實滾燙的肉,片皮脆額被擺在芭蕉葉上,顧茫又往上頭撒了一點粗鹽,正好兩份的量,分別遞給了慕容楚衣和江夜雪。


    江夜雪嚐了一口,顧茫笑道:“怎麽樣?”


    “想不到你還有這手藝。”


    顧茫哈哈笑道:“要是用荔枝木烤的會更好,烤的時候裏麵再填一點漿果,味道絕對沒話說。”


    江夜雪問:“你什麽時候學的?”


    “無師自通,自學成才。”顧茫說著,又去準備去片一些新的烤鵝肉下來,“飽口福了吧。”


    江夜雪道:“以前怎麽不見你做過。”


    墨熄望著那溫暖的篝火,忽然低聲道:“以前他也做過。”


    江夜雪微怔,隨即溫和地展顏笑道:“也是啊,那時候你倆關係好。我記得顧茫確實總照顧你……”


    顧茫卻似不想與墨熄有太多瓜葛似的,立刻甩了甩手道:“舉手之勞,也沒什麽照顧不照顧。”


    說完對墨熄笑了笑,但那笑很有些敷衍的意思。


    “多久了你還記得那隻烤鵝,我印象裏當初烤的那隻火候,受熱都把控得不怎樣,吃來味同嚼蠟。羲和君你就算再恨我,也別在這時候揭我的短啊。”說罷摸了摸鼻子,無意在鼻尖留了一撮灰黑,“我也要臉的。”


    墨熄隔著火光,看著顧茫那似是嬉笑又似是無情的模樣。


    有太多話卡著,可問出來又注定不會有結果。


    而他自己此刻又拿捏不好對顧茫說話的語氣,他覺得自己隻消一星半點的推力就會做出什麽非常衝動的事情。隻要一開口隻要一釋放情緒就注定難以收回。


    於是他幹脆不再多言。


    顧茫有意疏冷他也好,真心想繼續與他敵對也罷,他想如果自己能忍,那就都先忍耐著。


    脆嫩酥香的鵝肉又片了一芭蕉葉,顧茫把刀收了,自己捧著葉子坐下來吃。


    江夜雪心細如發,覺出這其中的微妙,停下了吃著烤鵝的手——顧茫給他片了肉,給慕容楚衣片了肉,唯獨就沒打算幫墨熄也弄一些,這本就有些尷尬。加上墨熄又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少爺,根本不可能會處理切片烤鵝,氣氛便是尷尬疊著尷尬。


    正想說些什麽帶過去,就見得顧茫抬了頭:“想起來了,忘了羲和君你的。”


    墨熄:“……”


    “要不要我幫你切?”


    沒等墨熄說什麽呢,又管自己笑吟吟地捧著芭蕉葉,毫無誠意道:“哎呀算了,我一個滿手血腥的人切出來的東西,羲和君如此清正高貴,哪裏願意吃啊,還是你自己來吧。”


    墨熄道:“……不用了。我不餓。”


    江夜雪知道墨熄這死倔的性子,不忍道:“羲和君,你身體才剛恢複,還是墊一些——”


    “沒事。”墨熄起身道,“你們吃吧。我自己的身體,自己有數。”


    “可是……”


    “他說有數就有數。”顧茫拉住江夜雪,笑道,“羲和君如今又不是十五六歲剛剛入軍營的小家夥了,他說話你信他就是。對了江兄你要不要再來個腿兒?”


    江夜雪:“……”


    吃完了烤鵝,又用了些茶點,顧茫稍事準備,就喚來了魔武永夜,準備出發。


    “你們在山洞裏打坐調息,恢複靈力。等我一個時辰,如果一個時辰之後我還找不到合適的妖怪抓回來,我就會按老方法告知你們。都清楚了嗎?”


    他說的老方法就是靈蝶傳音,從前他們在戰場上,做斥候的那個人都會以這種方式將前線情況傳給後方的同袍。


    江夜雪道:“好,你放心。”


    顧茫將刺刀藏握在袖裏,說道:“那我走了。”


    說罷身影疾掠,迅速遁入了夜色之中。


    墨熄立在洞口,顧茫走的時候,與他擦肩而過,他們誰也沒轉頭看彼此,但等顧茫行遠了,他卻又立刻將目光投向顧茫背影消失的方向。


    江夜雪來到墨熄身邊,問道:“你怎麽了?”


    “……”墨熄絨絮般的睫毛垂了下來,並沒有答話。


    “你從時光鏡裏出來後就一直怪怪的。我方才問顧茫原因,他隻說他被鏡子刺激了恢複了大部分的記憶,其他也沒再說太多。我想他這人逼不得,於是也沒多問。”江夜雪頓了頓,“現在他走了,你能不能跟我說說,你是在鏡子中看到了什麽嗎?”


    墨熄道:“……我們回到了八年前。”


    江夜雪微微睜大眼睛:“是顧茫叛變之後?”


    “不。之前。”墨熄道,“我回到了他叛變的前夕。”


    江夜雪見他提及此事臉色灰敗,便遲疑道:“你在時光鏡裏,莫不是去勸顧茫了?”


    “嗯。勸了,但沒用。”墨熄疲倦地,“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看到了些過去我們所不知道的事情。”


    江夜雪搭在木輪椅扶手上的手微蜷起,亦是關心心切:“什麽事?”


    墨熄沉默一會兒:“我還不能說,我現在捋不出一個清晰的脈絡,很多情況也隻能看到冰山一角。所以我想等回城之後,再重新查一查八年前的舊案。”


    江夜雪正想再說些什麽,忽聽得山洞深處,嶽辰晴微弱的聲音帶著哭腔,喃喃地喊道:“四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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