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下猝不及防,顧茫根本沒來得及站穩,狼狽不堪地跌進溫泉深處,連喝了好幾口泉水,繼而被墨熄單手提著,狠抵在池邊。


    墨熄伸手就要摘他額前的帛帶,而這個動作,不知為何竟勾起顧茫心中隆盛的恐慌,他開始劇烈掙紮,身上的祭祀服全部濕透了,在墨熄身下如同困獸,又像瀕死的魚。


    “不……不要……不要……”


    記憶深處似乎曾有一個人也這樣憤恨地想從他身上奪走過這樣東西,但顧茫想不起來是誰,甚至他都無法辨別這是自己的幻覺,還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情。


    他隻是覺得心口很疼。


    他隻是朦朧地知道,這一道帛帶是他的……他應得的……他渴望的,想要的,卻隻能遙望的……


    “還我。”


    “不要……不要!”


    兩個男人竟為了這一道東西在湯泉池裏廝打成團,池水晃蕩月影淩亂,急促間顧茫居然一口咬住了墨熄的手背!


    他靈核碎了,靈力沒了,身體傷痕累累,早已不複當年盛況,他比不過一直得到悉心養護的墨熄。


    如今顧茫哥哥已再沒有任何能力,能與他的墨師弟爭鋒。


    他被逼到最後,竟隻能選擇這樣可笑又荒唐的野獸行徑。


    去護他死生不能得償的執念。


    墨熄也是真的被觸怒了,在他心裏,這是他絕不能碰的一道禁忌——他可以忍受顧茫刺傷他,背叛他,但是這是他父親的遺物。


    是他那位,為了護重華百姓撤離墟場,戰死在燎人鐵騎之下的爹爹,留給他的最後一樣東西。


    顧茫他怎麽配!


    驀地心頭火滔天,而顧茫用了狠力去咬他,手背被咬破了,血水滲流,墨熄不覺得絲毫疼痛,那些流出的血液好像回到了他的眼眶裏,成了瞳眸邊縱橫的血絲……他不管不顧,發了狠地將手從顧茫口中抽出來,奪了帛帶,而後猛地摑了顧茫一記耳光!


    “啪”地一聲脆響,這一耳光又重又狠,好像要把七年來所有的仇恨都在這一掌中償付殆盡。打完之後墨熄自己的手心都火辣辣地疼,指尖因劇烈的情緒波動而微微顫抖著。


    他的眼睛裏有恨,可是水霧蒸騰,眸底卻濕潤了。


    墨熄喉結滾動,隱忍著開了口,第一遍,隻是嘴唇動了,卻發不出聲音。他閉了閉眼睛,緩了好一會兒,才重新出聲。


    嗓音卻已喑啞地不像話。


    他沙啞地說:“……顧茫。你知不知道,你自己有多髒!”


    顧茫側著臉,被扇得耳中嗡嗡作響,沒有吭聲。他的臉頰腫了,唇角還沾著咬傷墨熄時淌出的血跡,他其實聽不太懂墨熄的意思。


    隻是隱隱地,覺得心口很痛。


    好像很多年以前,自己一直懼怕著的,就是從眼前這個男人嘴裏聽到這句話。


    你知不知道你有多髒。


    你知不知道你是什麽東西。


    你怎麽配。


    ——好像一直以來自己就做好著墨熄會對自己說這些話的準備,盡管記憶被褫奪了,那種心理本能的防禦,以及防禦帶來的刺痛卻還在。


    墨熄深吸了口氣,鬆開捏著他的手,低聲道:“滾出去。我不想再看到你。”


    帛帶被扯了下來,額頭還留著可笑的勒紅。顧茫動了動嘴唇,努力想說些什麽,但最後卻什麽也說不出口,隻紅著眼眶默默看了墨熄一眼,狼狽不堪、疲憊不堪地爬上了池邊。


    是,他從來都爭不過他的……從來都爭不過任何人。


    難得想要一件事物,遭來的卻是這樣的對待。


    離開湯泉別苑前,顧茫回頭最後看了一眼握著藍金帛帶的墨熄,他低聲道:“對不……起。但是……”


    但是我真的覺得這件東西對我而言很重要。


    我真的……


    墨熄未曾回頭,聲音沙啞道:“滾出去。”


    “……”顧茫知道再也無可多言,他咬了咬仍沾著血的嘴唇,低下頭,慢慢地走出了院子。


    李微看到顧茫出現在明堂裏的時候,驚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不怪李管家沒見識,他實在不知道是究竟是發生了什麽,才會讓顧茫穿著祭祀服,渾身濕透,在長夜寒冬裏慢慢地走著。


    像一縷遊魂。


    像一隻殘存於世的野鬼。


    “顧茫……喂,顧茫!”


    他喚他,可顧茫聽了他的聲音,卻隻是頓了一下腳步,然後又繼續低頭往自己蜷身的小窩走去。


    李微忙過去拉住他:“你搞什麽?你怎麽穿著主上的祭祀袍?你知不知道這袍子有多要緊?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顧茫終於開口了,他腦子不好了,一傷心,就說不出連貫的句子,也完全詞不達意,不成章法,他那麽盡力地去表達自己,卻隻能從牙根間挫出斷續生硬的話語,顯得那麽可笑,那麽蠢笨。


    “…我能……懂。我努力……懂……”


    冬夜太冷了,他浸著水的衣裳貼在身上,風一吹砭骨的寒意,他也不知道赤著腳慢吞吞地走了多久,隻是抬臉看著李微的時候,嘴唇都是青白哆嗦的。


    “我……也想懂…我也想回憶起來…”顧茫痛苦地捂著自己的頭,“可我做不到啊……我不知道自己哪裏……又錯了……一直錯……一直錯……所以你們……才會這樣對我……”


    李微驚呆了。


    這是、這是怎麽回事……


    怎麽臉上刺目紅印,唇齒間都是血,還這樣說話……


    李微一個激靈,失聲道:“叫你洗澡,你不會是跑去後麵的湯泉池洗了吧?!”


    顧茫沒吭聲,嘴唇抿得緊緊的。


    “你瘋啦?!那是主上沐浴的地方,他有潔癖我不是早就跟你說過嗎?你到底清不清楚自己是什麽身份?你知道你自己有多——”


    顧茫卻像是害怕極了再從別人嘴裏那個字似的,猛地打了個寒噤,他一把抓住李微的手,打斷了李微。顧茫顫抖著,他努力繃著自己的臉,像是要在一敗塗地的血腥裏挽回尊嚴的頭狼。


    可是他的藍眼睛眨了眨,裏麵卻有水光碎了。


    顧茫顫抖道:“是……我知道。我髒。以後,不再會。可是……”他眼神猶豫著,睫毛簌簌著,忽然就哽咽了。


    他甚至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會那麽難過。


    他驀地蹲下來,蜷成狼狽佝僂的小小一團,那多年了,成過,敗過,忠過,叛過,卻仍改不去卑賤入骨,除了一身傷疤和滿世罪名他依舊是一無所得。他還是連碰一碰那一抹象征著英烈之血的帛帶,都會遭來最痛的侮折。


    他把自己埋在塵埃裏,頸柱低得那麽深,好像被什麽自己也已經遺忘掉的東西壓垮了。


    顧茫哽咽道:“你們都不懂,都不懂……我應該有的……我應該有的……”


    李微已經完全不知所措了,他雖然三八了點,嘴欠了點,但心腸一直是熱絡的,他跟顧茫也沒有什麽直接的仇恨。所以看著這個淒惶不堪的男人蜷在自己麵前忽然哭了的時候,他居然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手腳難安了好半天,他忍不住去問顧茫:“什麽你應該有的?”


    可顧茫也道不清啊。


    那道帛帶,意味著什麽,象征著什麽,他都不記得了。


    他也清楚那樣東西是墨熄的所有物,他不明白自己為何竟會有這樣的劇痛。


    “到底什麽是你的?”李微無奈道,“羲和府的一草一木都是主上的,就連我,就連你自己,咱們都是主上的。你我能有什麽啊?”


    他歎氣著拍了拍顧茫的肩:“起來吧,你趕緊地去把這身衣服換下來。要是被其他人看到了你居然穿著一品重臣的祭祀服,羲和府恐怕都要跟著你一塊兒倒黴。”


    顧茫回了自己用破褥子舊桌椅搗騰出的那個“窩”。他對身上這冷颼颼的衣服倒是沒有任何執念,他進去把衣服都脫了,換回了自己僅有的一件皺巴巴的棉袍,將祭祀服還給了李微。


    李微拿了衣服,原本想再跟他說幾句話,可是看他這樣,又覺得實在不知說什麽好,隻得歎了口氣,轉身走了,邊走邊叨咕道:“幸好這祭祀服有兩套……不然闖禍了……”


    顧茫在昏暗的小屋裏坐下,飯兜醒了,大黑狗湊上來,像是聞出了他的傷心似的,拿溫熱的腦袋拱他,嗚嗚叫著,去舔他的臉頰。


    顧茫抱住它,低聲道:“你是不嫌我髒的。對不對?”


    飯兜搖著尾巴,把爪子搭在他的腿上。


    顧茫在暗夜裏睜著眼睛,這是他有意識以來,第一感到“不甘”,感到“疼痛”。但他不知道這兩種感覺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他覺得它們讓他很不舒服,像是病了,一種勝過鞭杖罰撻的痛苦。


    顧茫閉上眼睛,摸了摸飯兜的頭,小聲地:“飯兜,我也不嫌棄你髒。”


    “嗚嗚嗚!”


    “我們哥倆,在這裏。有飯吃的。”顧茫蹭蹭它微涼濕潤的小鼻子,“所以一點點疼。我可以忍。沒事的。”


    “嗚汪!”


    顧茫把手摁在胸口,哽咽道:“沒事的,這一點點疼,我都可以忍的……我可以忍的……”


    習慣了,就不痛了。


    忍一忍,就都過去了……都過去了。


    第二天一早,墨熄從臥房裏推門出來。


    他已經換上了祭祀華袍,每一年府上的人都盼這天,覺得羲和君穿正袍的樣子特別的英俊精神。


    但今年,當他來到廳堂內的時候,候在那裏的傭人見了他都是微怔。


    羲和君明顯一晚沒睡,神色非常難看,眼底甚至還透著些微的青韻。他坐到桌前,李微已經把菜布好了,照例是不興鋪張,隻兩籠三鮮小籠包,一品砂鍋魚片粥,一盤糖醋酥魚,醋醃蘿卜,麻油涼拌蕨菜,水晶豆腐,還有一碟子花色點心。


    墨熄在桌前坐了一會兒,沒有動筷。


    李微試探著:“主上?”


    墨熄看了一眼自己對麵那個空蕩蕩的位置,沒作聲,過了一會兒,抬手舀了一碗粥,沉默地吃了起來。


    一旁條案上擺著的水漏滴滴答答淌著,墨熄吃了一些,便胃口不太好似的,不再動了。他抬眼對李微道:“差不多了,要去東城門準備出發。你把……”他頓了頓,生硬道,“你把他叫出來,讓他跟著羲和府的儀隊過去。我先走了。”


    李微應了,心卻道,看來昨天顧茫定是有什麽舉動觸怒了主上,且觸怒得厲害。按主上原來的意思,是要把貼身近衛的位置騰給顧茫,好時刻緊盯對方異舉。


    但現在,墨熄像是無所謂了,也不那麽想瞧見顧茫,隨意丟在儀仗衛隊裏,隻要不在他鼻子下闖禍就好。


    隻是進了個溫泉,就能惹得那麽生氣麽?


    李微心裏有些打鼓,但他不敢細猜。他是個聰明人,他很清楚,有些東西,知道了會比不知道痛苦的多。


    好奇心並不是這世上最教人無法忍耐的東西。


    守秘才是。


    李微就這樣抱著甘願做個傻子的心態,把這些莫名的遐思都拋諸腦後,照令去了後院,把顧茫從他的“窩”裏叫了出來。


    顧茫聽了他的安排,倒也沒有什麽節外生枝的反應,心智不全也有心智不全的好處,一夜過去,他已然平靜了很多。聽李微讓他跟著儀仗衛隊走,他也就毫無意見地去了。


    不過李微並不放心,將他領去衛隊後,和衛隊的隊長吩咐了幾句,又把湯劑壺囊交給了對方,叮囑道:“這是薑藥師開的寧心藥,我估摸著主上會盯著他喝,但也不一定,反正你管著,如果顧茫不喝,你就硬灌。這東西不是開玩笑的。”


    衛隊長應了,接過壺囊。


    一行人這便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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