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華這些年國力崛起迅猛,帝都內的菜館大大小小如雨後春筍冒出了一茬又一茬,但墨熄卻領著顧茫去了一家明顯上了年紀的酒樓。


    鴻鵠館。


    這館子當年是帝都拔尖兒的幾家菜館之一,隻有王公貴族才去的起,時價高的駭人。但這些年鴻鵠館的態度倒也緩和起來了,大概是感受到了競爭,這隻老鴻鵠不得不跟旁邊那些物美價廉的小燕雀們效仿,菜價不再那麽咄咄逼人,尋常修士也能進得了門。


    不過就算這樣,老鴻鵠的氣數也日漸熹微,此時正值飯點,它店外卻仍舊是一派門前冷落車馬稀的淒然景象。


    墨熄進了店裏,顧茫也亦步亦趨地跟了進去。掌櫃的是個微胖油膩的男子,姓劉,忙來招呼:“哎喲,羲和君,許久不見您了,吃飯?”


    “廂間。”


    “好叻,還是老的那一間?”


    墨熄頓了一下,說:“嗯。”


    劉掌櫃的把他們請進了二樓盡頭的廂間,楠竹做的細簾子,地上鋪著繡有日月星辰的厚織毯。墨熄還記得自己第一次領著顧茫進這隔間時,顧茫跟在自己後麵,被那鋪天蓋地的貴氣震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拽住自己青著臉道——先問清楚,大哥你請客嗎?不然賣了我也吃不起。


    但是就像這家酒樓的大好華光一樣,織毯上原本散發著碎光的金絲線,都已經黯淡蒙塵了。


    墨熄翻著菜案,卻因為腦子裏思緒紛亂而什麽都看不進去。最後他“啪”地把那縑絹繡成的精美菜案一合,推給顧茫。


    “你來。”


    顧茫還在撥弄自己頸環上的小銅牌玩,聞言一怔:“不認識字。”


    墨熄道:“有圖,這縑絹上施了靈力,你可以看到圖樣。”


    顧茫聽他這樣說,就把菜案打開來,抱在胸前認認真真地看。


    “要這個……這個……還有這個……”他一會兒伸出手指在菜案上戳戳戳,一會兒又咬著手指出神,“好餓。”


    墨熄不吭聲,頭轉到一邊去,也不看他。


    顧茫覺察到了,於是問:“你還在生氣嗎?”


    “沒。”


    顧茫想了想,忽然道:“不生氣,你也重要的。”


    墨熄心中一動,卻仍板著臉冷冷道:“……何必諂媚我,我可沒香囊送你。”


    顧茫笑道:“但你送了我項鏈呀。”


    “……”


    如果說墨熄眼底的情緒原本是嫉恨,此話一出,嫉恨便立刻褪色了大半,成了一種黯淡。


    他看了一眼顧茫脖頸上漆黑的鎖奴環,竟再也發不出什麽火來。


    畢竟,他人生的重大轉折都是顧茫給予他的,若無昔日之顧茫,便也不會有今日的墨熄。


    撇去國仇後,他還能怨顧茫什麽呢?


    ……


    在他家逢變故的時候,是顧茫向他伸出了手,在他籍籍無名的時候,是顧茫陪伴著他,在他困頓無助的時候,是顧茫笑著鼓勵他。


    顧茫是對他有恩的。


    “別擔心啦,一切都會好的。”


    “再差能怎麽樣啊,就算你伯父把你坑慘了,你也是貴族呀,你看我,我是個奴隸,我都不愁,你愁什麽?”


    “要是哪天你真被你那位伯父擠兌的沒路走了,我的屋子分你一半住,飯分你一半吃,好不好?”


    “你還有我呢。”


    顧茫為他做過多少事情?


    墨熄前途未卜,在行伍間備受排擠時,隻有顧茫一個會注意他的心情怎麽樣,飯有沒有吃飽。墨熄性子清冷倔強,那時候與他同住的那幾個貴公子都瞧不上他,覺得他早年沒了父親,如今母親又不顧醜聞改嫁他人,到時候一懷孕,墨熄的境地一定淒慘至極。


    他們甚至會故意把他的分糧給糟在地上。


    是顧茫見不得落魄少爺受欺負,所以總把自己的口糧分給他。可是奴籍士兵的糧食並不好吃,顧茫看得出墨熄嘴上不說,但吃的卻異常痛苦。


    於是他就琢磨著,隔三差五就借著要給姑娘買首飾胭脂的由頭,問兄弟們坑蒙拐騙坑些錢兩——然後默默地給小師弟多買幾樣點心,好哄這小可憐高興。


    那時候軍隊裏的人都說顧茫太花心,他的哥們兒也都擠兌他太不專情。


    “前天還說要給小蘭買玉釵呢,今天就又來要錢,說想給小蝶買簪花。唉,這風流種子。”


    顧茫當時最好的朋友陸展星也道:“阿茫,你怎麽回事?以前沒見你這麽大手大腳啊,你來行伍之後放野啦?”


    顧茫的回應是涎皮賴臉地伸出手:“兄弟,給點賞唄?我回頭給你洗一個月衣服。”


    陸展星驚道:“你又看上哪家姑娘啦?!”


    顧茫胡謅道:“隔壁村王老漢的女兒。”


    “……她才六歲!!你喪心病狂啊!”


    沒有人知道真相。


    沒有人知道“喪心病狂花錢追姑娘”的顧茫,其實是打著逛青樓的名頭,偷偷溜去附近城裏的某家小破館子的後廚裏洗碗筷。


    顧茫用了易容術,換了衣服,誰也瞧不出他是駐軍的軍爺,他洗著成堆的湯碗飯碗,那熱火朝天的模樣連掌櫃都對他刮目相看。


    “小夥子,你看看你要不要幹脆來我這裏做長工?薪酬給你這個數?”


    易了容的顧茫眼睛依然明亮亮的,像有整個夏夜的繁星:“謝謝掌櫃,但是我平時也有別的事要做,脫不開身……”


    “唉,那真可惜。”掌櫃的拍拍他的頭,“很少見到你這麽勤快的少年郎了。”


    為了照顧他,他的顧師兄吃著不為人知的苦,忍著不為人知的累。


    可墨熄一開始都不知道。


    直到後來,他看到同袍染血的信箋,意識到自己竟然愛慕著這個比自己大了三歲的男人,他冒著風雪按捺不住地去找顧茫告白,可帳篷裏隻有陸展星,而陸展星告訴他:


    “顧茫啊?顧茫被拉去城裏的花樓玩啦!人不風流枉少年啊!哈哈哈!”


    那一瞬間墨熄隻覺得一擊悶棍當頭而落,他緩了好久,卻依舊克製不住自己的心緒,於是他縱馬馳向陸展星所說的那個風月場,但他找到了顧茫的那幾個友人,卻獨不見顧茫。


    他不死心,胸中像是燒著無法止熄的烈火,他就在駐地附近的小鎮裏一家商戶接著一家商戶地尋過去。


    最後他在一家小飯館的後廚,瞧見了“逛青樓”的顧茫。


    顧茫易了容,原本墨熄應該是認不出來的。可是當時他留著心眼,顧茫從水盆邊一抬頭,墨熄就捕捉到了那人撞上自己的眼神。


    隻那麽一眼,墨熄就認出了他就是自己在找的顧師哥。


    從聽聞“顧茫去了青樓”時的失望,到瞧見顧茫在洗碗時的震愕。


    當時墨熄的心,真是疼得厲害極了。


    他忽然不知該如何開口表達自己的心意,一腔熱血湧在心口,令他望著顧茫的眼神都是滾燙而熾熱的。


    可所謂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當他剛想表白的時候,去營帳裏,沒有找到這個人。當他怒氣衝衝地奔向青樓,占有欲翻沸著想要把顧茫拽出來的時候,還是沒有找到這個人。


    等他真的找到他了,那股子不管不顧的熱切也沒有那麽衝動了。


    他在風雪中喘息著,大步推開籬笆木門,惹得飯館後院的小雞崽子滿地亂跑,他徑直朝不知所錯的顧茫走過去。


    他看到了顧茫浸在水裏的手,大寒天的,為了不讓掌櫃發現自己是個修士,也不能用法術,顧茫的手起凍瘡了。


    墨熄忽然喉頭阻鯁,竟不知以自己如今地位,究竟有什麽資格說這句喜愛,有什麽資格問顧茫索要更多。


    他沉默不語地把顧茫從小板凳上拽起來,長睫毛垂落,他捧著顧茫冰涼的十指。


    他把他師哥的手捧在掌心裏,摩挲著,輕聲問,你疼不疼?


    顧茫卻笑嘻嘻地說沒關係。


    “這點凍瘡算什麽,男子漢大丈夫嘛,糙一點才好看。”顧茫用腫成蘿卜的手撓了撓頭,咧嘴露出一顆小虎牙,“你顧茫哥哥最英俊。”


    這話也太扯了,沒人會覺得兩根凍蘿卜手指英俊的。


    可顧茫不聽啊,他的意思就是,既然你來了軍隊,跟我分在了一隊,又是我的師弟,那我就不能讓你受委屈。


    墨熄不是沒有勸過顧茫,他跟顧茫說過,顧茫給他的太多了,而他今後之路卻並不明朗,這些恩情,他未必能夠還的起。


    而顧師兄這個軍痞卻隻是笑,冬夜裏他長睫毛上都是雪籽:“誰要你還了?來了我隊伍,就是我的哥們兒,我得罩著你。”


    墨熄道:“可我……”


    “別可我可你了,那你如果過意不去,就拿個卷軸記著,你把欠我的都記下來,等你有出息了再連本帶利地還我啊。”顧茫笑著去揉他的頭,“哎喲,我的公主殿下真是個斤斤計較的傻瓜。”


    墨熄看著那年輕鮮活的笑容在光芒中恣意生長,那時候他暗下決心,以後一定要將最好的還給顧茫,不但要還,還要把世上的奇珍異寶、花團錦簇都送給他。


    他要待他好一輩子。


    可是最後呢?


    顧茫給了墨熄救贖,而墨熄還給他的卻是頸上那一枚黑沉沉的枷鎖。


    而且說來諷刺,這倒真是如今他能給顧茫的最好的東西,在經曆了那樣的背叛、仇恨、心冷如鐵之後。他能給他的最後一樣東西。


    原來這就是他們的一輩子。


    菜點下去了,墨熄仍雙手抱臂沉默地坐著,走神。


    顧茫忽然道:“你還是不開心。”


    墨熄抬頭看了他一眼:“……這次真沒有。”


    顧茫堅持道:“你為什麽不開心。”


    “……”


    “你是不喜歡這裏嗎?那我們換一家。”


    墨熄歎了口氣,從回憶裏抽身,說道:“換什麽。這家店的菜做的很好,有幾道你從前很喜歡,但不知道你自己方才點對沒有。”


    “以前的我……”顧茫喃喃,“很喜歡?”


    “我說過,我們從前認識。”


    顧茫努力地想了一會兒,放棄了,但還是道:“行吧,你說認識就認識。”


    這家館子多有蜀菜,嗆辣的菜肴對顧茫而言並不陌生,畢竟西蜀國是重華國的同盟,西蜀戰亂的那一年,顧茫去援盟過的。自打那時起,他就從一個半點兒辣子都不能沾,變得一口氣吃掉一盤紅油辣子雞而麵不改色。


    但能吃歸能吃,墨熄知道顧茫還是喜歡家鄉菜的。


    隻是不知道,他叛變在外,投敵燎國的那些歲月,看著桌上的葡萄美酒,有沒有思念過故鄉的炊餅包子,有沒有過哪怕一星半點兒的後悔。


    和重華國尋常的溫柔菜係不一樣,這家館子的一切都很熱烈。廚房是半敞開的,隻用個布簾子遮擋,在樓下的客人們能夠聽到熱油憤怒地“滋滋”聲,鍋鏟碰撞的“叮咚”脆硬聲,時不時有武火“轟”地自鑊內騰起,映得整個夥房都成烈紅色。


    “魚香茄子,涼拌雞,一籃子鍋盔,兩位客倌趁熱乎吃。”小二左右手都端著菜,頭上還頂著一個,“冷了味道可不好啦。”


    顧茫伸出手,默默替小二把頭上頂著的竹籃摘下來。


    鍋盔是豬油肉餡兒的,和麵卷餅的時候往裏頭裹了豬肉碎末和花椒碎末,還有碧油油的小蔥,兩麵塗抹著豬油貼爐烘烤而成,散發出一陣又一陣熱切的焦香。


    顧茫不喜歡小蔥,但把蔥撥弄掉之後,他就很喜歡這個餅了,捧在手裏認認真真地吃。其他菜也陸續上來了:回鍋肉,夾在筷子裏,醬汁鮮亮的肉片兒微微顫抖,閃著油光。開水白菜,菜心柔軟地浸在醇濃的雞湯裏,清爽回甘。爆炒腰花,刀花切成美妙的卷,和蒜薹一起在大火中一溜出鍋,端上來的時候甚至還嗆著火星的餘韻,口感脆嫩。


    菜肴的香味質樸而又猛烈,一筷子下去,七竅都在瞬間暢快極了,花椒的麻刺激著鼻腔與口舌。這一桌子菜並無昂貴食材,卻好吃得很——貴在技藝精湛,這也是他們從前要價極高的緣由。


    “好吃。”顧茫說完,又自言自語地咕噥了一句,“好像以前吃過?”


    聽到顧茫這樣說,墨熄本來就不怎麽強烈的食欲變得愈發蕭條,於是擱下了筷子,轉頭看著外麵的街市巷陌。


    顧茫舔了舔唇上的碎渣:“公主,你怎麽了?”


    墨熄初時並無動靜,但片刻之後他驀地反應過來,猛抬起頭:“你叫我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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