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蘇隻記得那男人有著一雙微微上挑的狹長杏眼,仿佛下了一江的煙雨朦朧。他目光在寒陋的屋內掃了一圈,確定再無他人幸存後,落到了李清淺和他弟弟身上。


    李清淺仰頭呆呆看著這個青衣修士,而幼弟軟軟小小的,發著燒,趴在他裏大聲哭泣著。稚子如此年幼,仿佛也知自己遭受了國破家亡的厄運,知道自己再也沒有了會給他做竹蜻蜓的阿爹,沒有了總愛捏他小鼻子的阿娘……


    青衣修士瞧了他們一會兒,走過來,目光在黃金麵罩後頭睨落。他沉默片刻,從懷中拿出一隻藥瓶和一些碎銀:“此藥可愈凡俗百病,留著給你弟弟用吧。”


    然後再沒說什麽,轉身離去。


    李清蘇在原處呆愣了很久,才猛地反應過來,抓了藥瓶和銀子衝出去,看到村中已滿是那些黑衣修士的屍體,青衣男子似乎在挨戶查看有無漏網的餘孽,李清蘇朝他跪下來,哭著道:“大哥哥!”


    青衣男人側過眼珠,自黃金覆麵後麵,看了他一眼。


    “大哥哥,求,求你帶我們走吧!”


    男人沒有說話。


    李清淺滿眼通紅,哽咽道:“我們一直在逃,一直在逃…可是阿娘和爹爹還是……還是……”泣至不成聲調,“大哥哥,求求你……”


    可是最終那個青衣男人還是沒帶他們兄弟倆離去,隻是給了他一本劍譜心法,說這劍法太弱了,對自己而言已沒有什麽用途。不過如果李清淺好好參悟,或許能憑著這本劍譜悟出些屬於自己的劍道,自保足夠。


    而如今,李清淺看著紅芍跪在泥塵裏哭著哀求自己不要離開的樣子,眸中竟有一瞬的恍惚,想起了自己當年無助絕望的心境。


    他終是歎了口氣,走回紅芍麵前:“起來吧。”


    “……!”紅芍見他去而複返,抽噎幾下,淚汪汪瞅著他。


    “不過說好,隻是帶著你一起走,要是路過好地方,可以謀個好去處,我就不再留你了。”


    紅芍哪裏管,抹抹小臉上未幹的淚珠,破涕而笑,滿口答應——她是看慣了眼色的人,知道李清淺心腸好,這個時候都沒有丟下她,那以後定是更加丟不下的。於是用力點頭如啄米:“都聽大哥哥的!”


    她聽個鬼。


    她跟著他,第一天,還乖乖的,第三天,就開始跳鬧爬樹,滿地打滾。


    到了第三年,早已是無法無天,李清淺幹什麽她就要跟著幹什麽,而且和說好的不一樣,她胃口大得很,吃得一點都不少。


    李清淺每次看到缸裏又沒米了,再轉頭看看院子裏追著狗跑的紅芍,都會又好笑又好氣地歎一聲,搖搖頭。


    幸好弟弟早年被一個心善老書生收作了弟子,不然要是再添一張吃飯的嘴,李清淺就真的該發愁了。


    紅芍之前問過他:“大哥哥,你那麽厲害,誅了妖邪,為什麽不多收一些別人錢兩?”


    李清淺說:“因為那些人他們也沒錢啊……”


    “那你可以去替有錢人捉鬼嘛。”


    李清淺自己的斷水劍那時候還未悟出,隻會照著當年那個青衣修士留下的無名劍譜自己照葫蘆畫瓢,於是他笑道:“一來本事不夠,二來,有那麽多——”他比了個很誇張的手勢給小紅芍,“那麽多的人急著給有錢人捉鬼。但卻沒幾個人願意去梨春這樣的小國平難。”


    紅芍啃著饅頭點點頭:“也是!你是好人!”


    “當初救我的也是個好人。”李清淺有些靦腆地笑道,“我不知道他是誰,不過我一直想成為他那樣的修士。不過……我肯定沒他厲害。而且估計……也會一直這樣窮下去。”


    紅芍不樂意了,叼著饅頭,雙手比了一個大大的圈,含混道:“不,大哥最厲害,大哥有……那麽……那麽……”她努力地抻著胳膊把圈比大,“那麽厲害!”


    李清淺笑出了聲,摸了一下她的頭:“再說,饅頭就要掉下來了。”


    紅芍咬著嗚嗚兩聲,笑嘻嘻地重新捧著白饃咬,兩隻腳開心地晃蕩著,腳上一雙鵝黃繡鞋很是幹淨漂亮,那是李清淺用他那點兒可憐的貝幣給她買的。她穿的小心翼翼,那麽多年了,隻是舊了,卻鮮有髒的時候。


    李清淺和紅芍就這樣一路走,一路做著自己想做的善事,一起修習劍法。


    幻境中,紅芍騎在樹上狂搖果子,李清淺站在樹下又是頭疼,又是寵溺地看著她,可如此風平浪靜的日子卻並不是長久的。墨熄已知這倆人的結局,所以再回頭去看,隻覺得那些燦然笑容都像一場鏡花水月。


    這個女孩會離開李清淺,然後李清淺會成名,會死亡,最後化為怨戾劍靈。


    而這一切,到底是因為發生了什麽?


    隨著幻境的不斷變化,謎層逐漸如風沙漸去,露出沙泥下蒼白赤露的真相。


    轉折的開始是在春末的某一天,紅芍病了。


    那時他們剛好路過燎國附近的一個村鎮,燎國所處的地域魔氣很重,春夏更迭時節,村內魔瘴最是濃深。紅芍不慎染了邪瘴,重病臥床不起,人也迅速地消瘦憔悴下去。


    李清淺四處求醫,可醫治這種瘴氣鬱病的藥劑極為昂貴,連尋常人家都無法負擔,更何況是李清淺這樣的寒士?他一次次地被拒之門外,藥修們衝他沒好氣地呼呼喝喝:“想治病先拿錢啊,每天得這種病的人得有多少,要是全都像你這樣想行個方便,草藥哪裏夠用?”


    墨熄知道那些藥修態度雖差,可言語卻非虛。


    這種瘴疫的療藥確實十分緊缺,每個國家都有自己的緊縮辦法。比如在重華,就隻有貴族才能購買,當年顧茫正是為了一個村鎮的窮苦百姓,才冒充慕容憐的名字,去禦藥館買的藥。


    燎國稍微寬一些,不看血統,但是看錢。


    李清淺沒錢。


    他坐在紅芍病榻邊,紅芍已經像一朵枯落打霜的花,沒什麽力氣像往常一樣跳嚷了,隻眯著紅腫的眼睛看著他,嘴唇微微翕動著。


    李清淺低聲問:“你想說什麽?”


    紅芍又動了動嘴。


    李清淺於是附耳過去。過了一會兒,他聽清了她的話。她笑著說——


    “嘿嘿,現在我吃得少,可以給大哥省點錢啦……”


    李清淺那天等她睡著後,走出小茅屋,蹲在台階上發了會兒呆,忽然就再忍不住,佝僂蜷縮著哭了出來。他不敢哭得太大聲,一來男子漢大丈夫不像話,二來他也怕吵醒好不容易入睡的紅芍。


    他想,怎麽辦?


    他該怎麽辦?


    他並沒有紅芍說的那麽厲害,他並沒有成為當年那個青衣修士,他連身邊陪伴著的一個小小的丫頭都護不住,那麽多年,除卻抱負空談,竟仍是一無所有。


    墨熄看得心中不忍,卻也知事實如此,不可改變。


    幻境的場景還在不斷地變幻著。年輕的李清淺茫然無助地走在燎國熱鬧非凡的集市上,他已當盡了身上最後一點能當的東西,給紅芍換了七帖藥,拖延著時日。


    如今屋中隻剩最後一帖了,今日過後,又當如何?


    “來來!都看仔細了!要求硬得很!別想著蒙混過關!”


    鬧市一角,忽傳來鑼鼓喧天。從前紅芍最愛看這種熱鬧,每到一處,總拖著他湊過去張望。大抵是心神恍惚,習慣地就那麽走過去,仿佛紅芍還嘰嘰喳喳地拽著他的衣袖跳上跳下,著急嚷著看不到啊,都擋住啦。


    李清淺發了一會兒怔,回過神來,正打算走,卻聽得人群裏的嚷聲。


    “真給這麽多錢啊!?”


    “國師也太豪邁了吧,天啊,真讓人羨慕。”


    “錢”這個字,從前對李清淺而言不過是耳旁風,如今聽到,卻像被針尖刺著似的,猛地回頭,眼睛發亮地去看。


    高台上,一個燎國高階修士正來回走動著,敲著鑼鼓引人注意。在他身後,有一張足有三人高的絹帛畫像,像上的是個俏麗美豔的女人,眼尾一顆淚痣。如此瞧上去,竟與紅芍有七分相似。


    李清淺微驚,這時就聽得那個燎國修士重複嚷道:“國師夜觀天象,凡類此麵目的女子,今年有旺國之相!附和條件者,皆可送入宮中!”


    鏘鏘又敲兩下,接著嚷。


    “若有選中,女孩兒為王宮聖女,家中賞金貝幣一千枚。”


    “此事聽憑自願,有意者請往後驗視姿容!”


    李清淺直兀兀地在台下發了一會兒愣,忽然反應過來什麽,忙到後頭那些負責驗視的燎國修士那邊,嗓音發著抖,問:“隻要是這樣的姑娘,國師都收嗎?”


    “長得足夠像,就收!”


    “收來做什麽?”


    “你聾啊!”那修士沒好氣地,“收來做聖女啊,跟著國師學占星問卜祭祀之道,可有好福氣了!說的那麽清楚,聽不懂人話啊你?”


    李清淺的掌心中全都是汗,他喉結滾動,睜大眼睛,又是痛苦又是攥著希望似的,也不管對方態度多差,追問:“那、那要是姑娘得了魔瘴,你們……你們也願意……”


    “不是說了足夠像就收嗎?!魔瘴症算什麽?幾帖藥下去不就又生龍活虎了?!你這是什麽狗屁問題!有像的就帶過來看啊!不夠像就滾!聖女要求嚴著呢!”修士咒罵道,“窮酸貨,囉裏囉嗦一堆廢話!”


    李清淺呆愣愣的。


    是啊……


    他這是什麽問題?魔瘴症從來就不是醫治不好的疾病,就像這個修士說的,其實所需的,也僅僅隻是幾帖清靈藥而已。


    可是對於國師而言輕描淡寫的這幾貼藥,卻是他挖心剖肺也換不回來的。


    說得沒錯。


    他是一個連喜歡的姑娘的性命都救不了的廢物。


    一個窮酸貨。


    紅芍從一開始,就不該跟著他的。


    是他讓她受苦了。


    李清淺慢慢走回他們蜷身的茅廬,一路上像是想了很多,又好像什麽也沒有想。街市邊,有攤主正賣力地招徠著:“珠翠玉搔頭,花鈿金瓔珞,胭脂水粉樣樣有,客倌瞧一瞧看一看嘞——”


    他在攤子邊停落,想靠近細瞧,卻因囊中羞澀而不敢上前。


    小販瞄到他,笑道:“這位小哥,給心上人買些什麽嗎?”


    心上人這三個字就像針尖猛地紮痛了魂靈。


    李清淺恍神間,被小販熱情地拽過去:“您看,頂好的翡翠金簪,碎葉城來的料,通透得不得了……”


    “我……我沒那麽多錢……”


    “沒那麽多錢?”小販愣了一下,癟了癟嘴,還是笑道,“沒關係沒關係,那看看便宜的,這胭脂,膏體細膩芬芳,是我太奶的祖傳手藝,價格嘛也很公道,隻消二十白貝幣。”


    李清淺的錢袋裏隻有三枚白貝幣。


    小販看他窘迫的樣子,停下了叨叨,來回打量他一番,瞧見了他衣服上的補丁,臉上的笑容就慢慢退去了。


    但還是懶洋洋地從攤子上挑出了一朵舊陋的小絹花,做工和絹布都非常低劣,隨意丟在李清淺麵前:“那要不這個吧,五個白貝幣。”說罷掀起腫眼泡看看他,“討姑娘家歡心,總不至於連那麽點兒錢都不願意掏吧。”


    李清淺羞窘難當,低頭默默要走。


    小販驚了,心道自己廢了半天唇舌,這人居然連五枚白貝幣都不掏?頓時大怒,不顧周圍人的眼光,朝李清淺瘦削的背影扯著嗓子喊道:“你娘的,搞沒搞錯?分文不花你也想泡女人啊,你配嘛?!沒錢就少出來晃蕩!礙著老子我做生意!呸!”


    李清淺隻覺得麵如火燒,迎著那一束束詫異的目光,低頭疾走。


    走到城外,總算沒誰再瞧著他了,可他的頭顱卻像已被折斷,再也沒有力氣抬起來。他搖搖晃晃地往前,走到城郊送別的長亭裏,頹然坐下,麵目在掌心裏深埋。


    這麽一坐,就坐了好幾個時辰,等他回去小破茅廬的時候,已是日暮黃昏。


    紅芍側身躺在病榻上,臉朝著門的方向。她睡得不踏實,臉頰燒的紅彤彤的,一聽到李清淺回來的聲音,就驀地睜開眸子,貓兒一般的眼睛圓溜溜看著他,努力大聲道:“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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