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酒送到了齊珠璣的麵前。


    這碗酒很烈,這種酒對於齊珠璣而言也很劣。


    對著東方的魚肚白飲酒,這也是他生平第一次。


    司徒念比他幹脆,他一口就飲盡了碗中的烈酒,沉默了片刻,然後在齊珠璣的耳畔輕聲說了三個名字。


    這是和司徒念一起加入鐵策軍的其餘六名年輕修行者之中的其中三人。


    這三人在之前的戰鬥中戰死了。


    雖然以那幾個人的表現和實力,在這一夜如此殘酷的絞殺之中戰死也是很正常的事情,然而這些人畢竟是鐵策軍,畢竟是隨著他而來,他看著灑了一碗酒在那具南朝真元重鎧前的王朝宗,心中卻不由得想到,若是林意在這裏,應該就能比自己做得更好,在戰鬥之中說不定就能顧及到這些人,這些人就不會這樣死去。


    先前這些人在戰鬥裏的胡亂使用真元和畏怯讓他心中都有些暗自鄙夷,然而當這些人用生命證明對南朝的忠誠,他便越來越明白這些人和那些持著盾牌不顧自身安危而擋在他前麵的那些尋常軍士一樣,是最為可愛可敬的南朝子民。


    和這些敢於在這裏死守這座城,最多隻是戰鬥之中表現不盡如人意的年輕修行者相比,那些隻會在安逸之中爭奪利益的南朝人算什麽?


    他原本不想喝手中這碗烈酒,但聽著這三個人的名字,他卻是也沉默的一口飲盡。


    灼熱的火線在很空的胃裏燒了起來。


    他將空碗放下,站了起來,走到身後不遠處一名正在休憩的年輕人麵前。


    “後悔加入鐵策軍,後悔和我們一起到這裏嗎?”


    在和這名年輕人錯身而過的刹那,他對著這名年輕人輕聲的說道。


    這名年輕人姓方,名磨,也是那七名年輕修行者之一。


    方磨聽著傳入耳廓的聲音,他轉過頭去,齊珠璣已經從他身邊走過,他隻得看見齊珠璣的背影。


    “後悔?”


    他的眼睛莫名的有些紅,“我現在隻想多殺幾個北魏蠻子。”


    後悔是一種情緒。


    仇恨也是一種情緒。


    身在這樣的殺局裏,當身旁朝夕相處的人死去,充斥心中的便隻有仇恨,沒有時間再去考慮其它。


    ……


    齊珠璣並不在乎他的回答。


    對於他而言,任何的選擇,隻要不是被逼迫做出的便好。


    他走向最南端的城牆。


    深夜裏被逼退的那支魏軍已經重新回到了他們的營區,此時營區裏可以看到有人影晃動,但是卻十分靜謐。


    他看向遠處的官道。


    從胃中燃起的酒氣更猛烈,天光也漸漸越來越亮,但是他的麵色卻越來越陰沉。


    按理而言,薛九他們和那支地方軍此時應該要出現在他的視線裏了,到現在還不出現,隻能說明是那支重騎軍出了問題。


    “你們要是不死,我也會讓你們死。”


    齊珠璣以前並不覺得自己是睚眥必報的人,但是現在他覺得自己是,他會牢牢記住那幾名藍懷恭部下的重鎧騎軍將領的名字。


    ……


    酒氣和血腥氣混在一起,這座鍾離城的北牆上的鮮血漸漸凝固,旭日漸漸東升,整個城開始被鍍上一層金邊。


    齊珠璣並沒有在南邊的城牆上停留很久。


    南邊這些北魏軍隊他並沒有放在心中。


    既然在過去十餘日都根本無法對鍾離城造成真正的威脅,那麽隻要在這南麵保留一定的防禦力量,這支北魏軍隊也依舊不可能攻破南邊的城牆。


    所需要擔心的終究隻是北邊。


    “薛九他們還沒有來?”


    看著齊珠璣折返回來,隻是看著齊珠璣的臉色,蕭素心便知道發生了什麽。


    齊珠璣輕聲回應道:“除非他們遇到北魏軍隊,否則就算那些重鎧騎軍作梗,他們也會來,我已經做了安排,隻是比我預想的已經晚了。”


    蕭素心垂下頭來,她看著自己身上的血跡,知道齊珠璣等待的是那些地方軍運送來的軍械。


    那批軍械裏有些東西在她看來很殘忍,但對於這樣殘酷的絞殺而言,似乎什麽樣的軍械都沒有區別。


    時間和距離永遠是限製將領調兵遣將的最關鍵因素,如果所有一切手段能夠隨著一名將領的意願隨時落在某個地方,那便是下棋,不再是血淋淋的戰爭。


    東方天際的光線變得越來越耀眼。


    齊珠璣微微的眯起了眼睛,他看到有五名騎者從北邊的一條小道上出現,朝著這邊來。


    他身後的天地元氣有些異動。


    一些紊亂的風莫名而生。


    他轉過頭去,看到陳大先生正在看著那些騎者。


    陳大先生的麵容很平靜,隻是他體內沉寂不動的強大真元已經開始有韻律的流淌起來。


    這便意味著這名神念境的修行者已經開始做準備,已經要在那五騎到來之前,將自己身體的一切機能調整到最佳。


    “看得出來曆嗎?”


    齊珠璣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他盡可能平靜的問道。


    他此時還看不清那五名騎者的衣飾和樣貌,但陳大先生的目力應該遠超於他,應該看出了些端倪。


    “應該是北魏樂相府的劍客。”


    陳大先生負手靜立,一股如山的氣勢在他的體內往外噴薄出來,“他們擅長劍陣,四名承天境的劍客為輔,一名神念境的劍客為陣樞。”


    樂相府是北魏的王府之一,那名樂相王好音樂,好美姬,同時在喜歡用刀的北魏修行者之中也是異類。他喜劍,府中有很多劍師。


    他還很擅長劍陣聯擊之術,光他一個人據說便創了不下十個厲害的劍陣。


    齊珠璣沒有再問。


    尤其他沒有問有多少勝算這種蠢問題。


    任何一名神念境修行者,哪怕體內的真元一點都沒有消耗,麵對樂相府這樣五人組成的劍陣,應該都沒有多少獲勝的機會。


    ……


    天亮了。


    城上和水麵上卻驟然變得安靜下來。


    看著從北麵而來,越來越接近水邊的那五騎,感受著陳大先生身上那種越來越強大的氣勢,無論是南朝還是北魏的最普通的軍士,都明白了即將要發生什麽。


    這裏馬上就會有一場神念之戰,而這場他們無法插手,和他們無關的戰鬥,恐怕就會真正決定接下來他們的命運。


    王朝宗又喝了一碗酒。


    他看向東方初升的旭日,貪婪的深吸了一口新鮮空氣。


    他很年輕。


    在一些邊軍大將的眼中,像他這樣的年輕將領應該大有可為,然而留給他的時間,可能已經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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