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常過了亥時,靜王府就熄了燭火了,今日兩人逛了燈市,竟然還亮著燈。蕭承鈞心裏咯噔一下,快步走了進去。


    “你家王爺呢?”樓璟拉住門房快速問道。


    “王爺,在屋裏。”門房一頭霧水,不明白這兩人緣何這般找急忙慌的。


    樓璟稍稍放心,跟著蕭承鈞去了正院。


    皇後疼惜靜王,正院裏除卻露天的院子,其他的地方——書房、臥房、盥洗室,甚至庫房,都修了地龍,一天到晚炭火不斷,使得院子裏也比外麵暖上許多。


    正堂裏傳來一陣一陣的歡笑聲,隱隱綽綽地立著幾個人影,蕭承鈞這才輕舒了口氣,立在廊下駐足片刻。


    “就說不會有事的,莫自己嚇自己。”樓璟心疼地撫了撫他的脊背,這樣擔驚受怕的日子,這些年來恐怕從未斷過,那麽小的蕭承鈞,這些年都是怎麽過的?


    蕭承鈞微微頷首,弟弟已經有好轉的跡象了,他不該再這般一驚一乍了。


    “可是哥哥來了?”蕭承錦溫潤好聽的聲音從屋內傳來。


    兩人相視一笑,推門進去,因怕寒風吹著蕭承錦,前些日子修地龍的時候特地修了兩道門,掌門的丫環合了外門,才去推內門。


    屋裏燒著地龍,很是暖和,樓璟進屋就熱出一身汗,有丫環過來給他們除了外袍,這才好受了不少。


    蕭承錦穿著一身月白色的常服,外罩一層雪色紗衣,立在堂屋中央,笑吟吟地看著他們。


    月白色的親王常服,穿在蕭承鈞身上,是冷硬威嚴,穿在蕭承錦身上,卻多了幾分不食人間煙火的清冷。


    “見過大伯、世子,”張氏矜持地笑著上前行禮,“王爺今日興致好,便在屋裏猜燈謎,累大伯憂心了。”


    “無妨。”蕭承鈞也不好跟弟媳婦多說什麽,隻擺了擺手。


    樓璟上前回禮,“王妃如今可不能再給我行禮了,回頭讓禦吏看到,定要參我一本的。”


    張氏掩唇輕笑,全了禮數便帶著丫環避到裏屋去了。


    “爹……爹爹……”軟軟糯糯的聲音吸引了兩人的目光,這才看到,鋪著厚厚羊毛毯的地上,還有一個小家夥,此時正拽著蕭承錦的衣擺,企圖站起來。


    “瑞兒都會叫爹爹了。”樓璟笑眯眯的湊過去看。


    蕭承錦笑了笑,伸手揉了揉小家夥毛茸茸的腦袋,慢慢在地毯上坐了下來,瑞兒便躥著往父親懷裏鑽。


    奶娘忙伸手把孩子抱下來,怕他衝撞了王爺。


    “不打緊,把孩子留下吧,”樓璟看著好玩,一撩衣擺也在蕭承錦身邊坐了下來,拍手逗他,“瑞兒,來。”


    小孩子果然咯咯笑著往樓璟身邊爬去,竄進他懷裏,拽著他頭冠上垂下的絲絛仰頭看他,“爹爹!”


    “如今隻會說這一句,看見誰都叫爹爹,”蕭承錦笑著招呼哥哥過來坐,“地上暖和,比坐椅子舒服,左右沒有外人。”


    蕭承鈞看著在地上毫無禮儀可言的三個家夥,無奈地坐了下來。


    “爹爹……”瑞兒看到自家大伯,立時躥著從樓璟懷裏爬出去,扒著蕭承鈞的膝蓋,張嘴就要啃。


    蕭承鈞沒有理會他,把手裏的蓮花燈遞給了弟弟,“方才在燈市上買的。”


    說完這句,便沒了下文。


    樓璟抿唇輕笑,這家夥,也不說是給誰買的,正要替他解釋,蕭承錦已經接過了花燈,徑自開口道:“哥哥如今,還記著我的花燈呢。”


    兄弟倆一時都沉默了。


    “多多……”瑞兒咬著蕭承鈞的衣擺,含糊不清地叫著,口水流下來,很快就浸濕了一小塊。


    蕭承鈞的臉上,也禁不住露出了些許笑意,伸手摸了摸小家夥的腦袋。


    靜王府的小王爺長得白白胖胖的,很是喜慶,見大伯摸他,便鬆開口,晃了晃腦袋,往蕭承鈞盤著的雙腿間爬去。蕭承鈞麵對著這般柔弱的孩童,一時有些無措,隻能僵在原地,任那熱乎乎的小胖球往他懷裏鑽。


    “殿下近來可好些了。”樓璟看著自家夫君的樣子,忍住悶笑,故意不去幫他解圍,反而跟蕭承錦聊起來。


    蕭承錦微微地笑,“多虧嫂嫂帶來的那個神醫,倒是讓我多活了這麽些日子。”


    即便已經廢太子,弟弟一直沒有改口,每次見了樓璟依舊叫嫂嫂。


    “太醫都喜歡把病往重了說,還不如鄉下的赤腳醫說話實在。”樓璟從沒有糾正過靜王的稱呼,應承地很是利索。


    “若我還能再撐些時日,倒是可以幫上哥哥了。”蕭承錦伸出白皙得近乎透明的手,輕輕撥弄著手中的蓮花燈,竹篾糊彩紙紮的花燈,並不如何精致,卻讓人覺得,比價值萬金的琉璃宮燈還要漂亮。


    “你莫……”蕭承鈞話沒說完,被瑞兒撞得一個不穩,直往後栽。


    樓璟眼疾手快地一把扶住,“王爺定會長命百歲的,承鈞二月就要去閩州了,京城中的事還得托王爺照看。”這般說著,悄悄在蕭承鈞腰間捏了捏。


    蕭承錦的一雙美目頓時亮了幾分,轉而看向哥哥。


    蕭承鈞一愣,他一直覺得弟弟身體不好,不想讓他操任何的心,奈何蕭承錦總想為他做點什麽,就如那本小冊子一般,也不知花了多少心血。經樓璟這一提醒,才明白,讓弟弟有個念想反倒比一味的勸慰更好。


    “東南山高路遠,你在京中,我自是放心的,如今四皇弟也出征了……”蕭承鈞把懷中的小家夥交給奶娘,沉吟片刻道,“過兩日,我再來與你商量對策。”


    果不其然,此言一出,蕭承錦眼中的光芒更璀璨了幾分。


    離開靜王府,蕭承鈞有些唏噓,這些年自己一味的擔憂弟弟的身子,或許是做錯了。


    “我爺爺說,人有病,若是想著是小病,很快就好;若是人人都說他活不長,沒兩日就會去了。”樓璟把躺在床裏不說話的人摟進懷裏,輕聲安慰著,這就是為何年前在常春閣看到那管家哭喪著臉,他會發脾氣的緣故了。


    “當真麽?”蕭承鈞靠著樓璟的胸口,聽著他沉穩有力的心跳,覺得異常的安心。


    “其實我六歲那年,太醫就說母親活不長了,”樓璟把下巴放到懷中人的頭頂蹭了蹭,“但是爺爺把太醫轟出了國公府,說母親就是得了風寒而已,讓母親跟著我早起練功。”


    那時候,老安國公讓樓璟紮馬步練功,那邊讓兒媳婦繞著假山小跑。樓璟的母親也是武將世家出身,明白這其中的道理,並不嫌丟臉,如此晃晃悠悠,倒真多活了五六年。


    蕭承鈞伸手,緊緊抱住樓璟的身子,得到這樣一個人,他何其有幸,不僅救回了他珍貴無比的弟弟,更暖熱了他這荒寂的心,縱然以後千軍萬馬、刀山火海,有這人在身邊,就什麽都不懼了。


    過了正月,原本說活不過年的靜王蕭承錦,還活得好好的,皇後甚是高興,親自去靜王府探望二皇子。


    朝中原本為儲位焦頭爛額的朝臣們,這才想起了還有這麽一位金貴的王爺,出身高貴不說,自小聰慧異常,傳聞三歲識字、五歲成詩,如今身體好轉,朝中眾臣的心思頓時又活絡起來。


    “那個土醫可是回了晉州過年了?”紀酌召了蕭承鈞去鳳儀宮,扔給他一把劍,“將他招來京城,給他封太醫。”


    眼看著就要去東南,皇後不放心,便常召了閩王進宮,指點劍術。


    蕭承鈞接了劍,躬身一禮道:“那土醫大字不識幾個,隻會用些土方,上不得大雅之堂,且一直瞞著承錦的身份,怕他知道是王爺,反而不敢輕易用藥了。”


    紀酌點了點頭,也知這其中的道理,萬一那土醫知道了真相,與太醫一般畏首畏尾,反倒是害了蕭承錦了,“也罷,多與他些財帛便是了,等承錦完全好起來再說封賞。”


    “是。”蕭承鈞握住劍柄,拔劍出鞘。


    皇後不再廢話,赤霄劍出鞘,旋身攻了上來。


    東南倭寇又起,閩州刺史抵抗不得,上書奏請馳援,閩王前往封地一事,便再也耽擱不得。


    蕭承鈞一直沒有提離開的事,便是有些舍不得與樓璟分離,如今京中的事也安排妥當了,再拖延不了,便自己上折子,奏請往東南去。


    淳德帝想修避暑行宮,工部呈上去的圖極盡奢華,要耗費大筆銀子。


    “皇上如今服仙丹,定能活得萬萬年,年年酷暑難耐,自當修個天上人間少有的極樂之所,夏日便以避暑行宮為主,天涼了再回宮,自然馬虎不得。”沈連笑著道,說出來的話十分自然順暢。


    淳德帝想起那仙丹,臉上也露出幾分笑意,過年的時候他吃了一顆,當真覺得自己年輕了不少,此事聽沈連說起,自然心中愉悅,頷首答應了修個奢華些的行宮。


    樓璟這些日子忙著與沈連合計修行宮的聲音,到了二月十二,才把事情定了下來。


    事情定下來,樓璟總算緩了口氣,江南鹽引的銀子陸續地回攏,趕得上修行宮用的,這些天忙到很晚,怕吵著蕭承鈞歇息,便回了朱雀堂睡,如今好不容易來王府了,自然把自家夫君壓在軟塌上,好一頓稀罕。


    “那仙丹當真有用嗎?”樓璟蹭了一會兒,才滿足地趴在蕭承鈞胸口,說起了正事。


    蕭承鈞見樓璟這些日子忙得腳不沾地,也不好與他說要離京的事,抿了抿唇,輕撫他順滑的長發,“自然是有用的,聽說父皇過年時,夜夜都要召人侍寢。”


    樓璟撇了撇嘴,那仙丹隻怕摻了什麽壯陽的東西,淳德帝於床第間生龍活虎了,自然會覺得自己年輕了不少。


    “今日,父皇的批複已經下來了……”蕭承鈞看著身上人抬頭與他對視,輕歎了口氣,“三月初一啟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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