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怡玢本來就是個想得開的人,睡了兩宿整理好了情緒,二兩油大夫認為她基本沒什麽問題,不需要在醫院繼續住下去,就將她放出了院。


    陳怡玢慣是會保養的人,墮胎後應該好好養著坐個小月子的,忽然被大夫趕出來,四月的沙弗市的風帶著一點春天氣息的寒冷,她裹緊自己那件土氣的棉襖和一條厚大的圍巾,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搭上一輛回家的破舊小公車,按著記憶裏的路線找到了曾經的那個小房子。


    陸雲鶴為了省錢,跟華夏的幾個留學生一起在康頓大學附近租了幾個偏僻的房子,偏僻到了附近除了他們這幾戶之外就是農田了,好在這是在康頓大學附近,民生淳樸,治安相比沙弗市裏要好很多。


    打開那間幾十年前記憶裏的小房子,曾經的一些記憶撲麵而來,陳怡玢到現在還記得當年她離開這裏去巴黎找她大哥的時候,因為拿不走國內寄過來的那個大冬瓜而遺憾的心情,那個時候在沙弗市吃到冬瓜特別難得,國內的陸家老太太給飄揚過海的寄過來幾個,希望能讓陸雲鶴吃到。


    那時候陸家每個月給陸雲鶴寄過來300大洋的生活費,夠陸雲鶴的學費和倆人的生活費的,可是陸雲鶴每次收到錢的時候隻給她留一點點生活費,其餘都拿去花了,導致她每個月都節衣縮食,因為到月底的時候生活費總是不夠,而陸雲鶴也早就將錢花光了,那時候他們就總吃土豆南瓜,吃得特別寡淡,後來在給國內的信裏就提到想吃一些國內的瓜果蔬菜,於是有錢的陸家人就給寄來一些好儲存的食物了。


    陸雲鶴那時候特別喜歡每周去理發店去理發,價格還不菲,陳怡玢那時候特別想勸他別那麽浪費錢了,一個月理一次或者在家理也行,可是她終究還是沒說,因為陸雲鶴不會聽她的,與其說了吵架,不如幹脆不說,反正月底吃土豆南瓜這些東西也不就是她自己吃,陸雲鶴也跟著遭罪。


    離婚後的幾年,陳怡玢才知道陸雲鶴每周去理發店不隻為了理發,他每天早早的出去,就是為了天天去收寄到了理發店的情書,顧思濃的情書。


    顧思濃這個後來有名的才女,因為她的才情和美麗並存,所以她得以在曆史上成為這個年代美麗的一筆記錄。可是這個才女在十六歲的時候卻是跟陸雲鶴這個有婦之夫搞過一場戀愛的。


    陸雲鶴這時候這麽著急離婚,就是為了想跟顧思濃求婚。


    上輩子她最後一次見顧思濃,是在顧思濃死之前,因為顧思濃死之前想看一看陸雲鶴的前妻和兒子,那時候她雖說是出於尊敬一個將死之人的遺願去了,其實也不過是想看看這一位有名的才女最後去世時候的樣子,也含了一種隱隱的炫耀之情。


    那時候的她,兒子孝順,多年高居權貴之位造就出她的氣質,此時她優雅帶派的樣子跟以前被陸雲鶴嫌棄的時候相比那是天上地下的差距,而顧思濃枯黃的樣子躺在病床上,整個人瘦得皮貼著骨一樣,每一次呼吸對她而言都特別困難,陳怡玢本來抱著的那種解解氣的目的去的,瞬間覺得沒什麽意思了,一個將死之人,活成這樣,有什麽意思?說到底,顧思濃也不過是一個陌生人罷了。


    那時她對顧思濃的先生寒暄幾句,就跟兒子一起離開了。離開之後她跟兒子說:“當年你父親執意要跟我離婚,就是因為她。”兒子阿光點點頭,沒有說什麽。


    顧思濃在世的時候不承認是她要求陸雲鶴離婚才跟他結婚的,她對陸雲鶴的朋友說她沒有給陸雲鶴任何這方麵的承諾,請相信她的人格。聽到這段話的時候,陳怡玢特別不屑,因為陸雲鶴是一個善於逃避且優柔寡斷的人,他連選個電影都會受到別人影響的這麽一個人,在離婚這件大事上怎麽會輕易就決定?


    要說沒受顧思濃的蠱惑,陳怡玢是怎麽也不信的。


    陳怡玢進了家門,發現房間裏已經有一層薄薄的灰塵了,門口放著的鞋子也一直擺放在那裏,顯而易見的,陸雲鶴一直沒有回來。他的老婆消失這些天,陸雲鶴竟然連找都不找。


    老太太覺得她一直是一位優雅到骨子裏的老太太,在這個時候,她抿著唇角,然後嗤笑兩聲。當年她和陸雲鶴因為墮胎的問題冷戰之後,陸雲鶴就連個招呼都沒有打,整個人消失在她的生活裏了。


    陸雲鶴那時候是忽然消失的,也許是為了不讓她察覺,他走的時候什麽都沒有帶,甚至他的書桌上連他的書都還打開到他看的頁上,鋼筆都沒有蓋上,好像主人會隨時回來繼續看書做筆記的樣子。


    當然了,也就連錢都沒有留下,陸雲鶴忽然消失的時候,陳怡玢手裏隻有一點買菜錢,之後一直靠變賣自己從國內帶來的首飾為生,最近的墮胎錢還是用自己的純金手鐲跟隔壁鄰居換的錢,純金手鐲比之前的小東西值錢,手術之後還剩了一些。


    當陳怡玢在門口的架子上看到一封被退回來的寫給大哥的信的時候,就明白她這輩子為什麽會墮胎的理由了,大哥不在巴黎,也沒有其他親人在附近,自己一個人在異國他鄉,原來的她連英語都說不好,基本沒有求生能力,擔驚受怕的心情和營養不良的現狀導致孩子出現了滑胎現象,最後實在沒轍,這輩子的陳怡玢才去墮胎的。


    她打開那封寫給大哥的信,發現信紙上淚跡斑斑,不禁黯然。


    進屋先將暖爐生起來,然後給自己燒了點開水,換了一身柔軟舒適的家居裝,抱著水杯坐在沙發上休息了一陣之後,給自己煮了一點稀粥,吃了一頓重生以來最飽的飯,爬上床先睡了一覺。


    老太太雷打不動的午覺十分重要,也許是太累,這一覺睡了很久,直到被敲門聲吵醒。


    陳怡玢雖然生氣,但還是客氣詢問到:“是哪位?”


    對方道:“我是黃穆德。”


    陳怡玢從幾十年前的記憶裏扒拉出來這個人,當時是有那麽一個人,她是奉公婆之命來英國和陸雲鶴過二人世界的,當時陸家父母覺得隻有阿光一個孩子有點少,陸雲鶴又長期不回家,後來在她二哥的遊說之下,陸家父母才下定決心放她去英國陪陸雲鶴,否則依陸老太太的性格,兒媳婦當然得在家伺候那才叫兒媳婦。


    結果她來英國跟陸雲鶴才住了幾天,陸雲鶴就領來了這位黃穆德來家裏住,陸雲鶴說是他是老鄉,他們都孤身在外求學應該多照應一點,但是其實他們都隱隱的明白,陸雲鶴不過是不希望過所謂的二人世界,有個外人在,也許陸雲鶴和她都能更自在的一點。事實證明,確實是那樣,後來她跟陸雲鶴說話的總和都沒有跟這位黃穆德多。


    陸雲鶴對她的鄙視和瞧不起從他們婚前下小定禮開始就有,婚後這麽多年不減反增,而陳怡玢以為隨著年紀增大,一切都會好,可是事實不是那樣。


    陳怡玢開了門,門外站著的黃穆德還是記憶裏年輕的樣子,她和陸雲鶴離婚後那麽多年就再也沒有見過黃穆德了,聽說黃穆德後來去了美國,她老年在曼哈頓定居之後也沒有再見過他,想來,他們其實都六十多年沒有見過了。


    當年雖然跟陸雲鶴相處得很一般,但是跟黃穆德相處得還是不錯的,起碼黃穆德給於了她一分正常交流的尊重。那年代女權剛興起,英國這邊女性已經可以有權利參加選舉官員了,黃穆德在英國待的時間更久,更帶著一絲紳士味道,當年如果不是十分沒辦法,他也不會住人家新婚夫婦的房子來當個電燈泡。


    陸雲鶴消失不見之後,沒幾天黃穆德也跟著搬出去了,因為在沒有陸雲鶴在的情況下,黃穆德自己住在這裏就十分不合適了,搬走的時候還跟陳怡玢說:“有什麽需要幫助的去康頓大學找他。”


    可是陳怡玢這人最不愛張嘴求別人幫忙了,所以也一直沒有求黃穆德,包括她要去墮-胎這件事。


    現在黃穆德出現在她家門口,陳怡玢趕緊熱情的將他請進屋。黃穆德有點意外,他以為會看到一個憔悴崩潰的女人,此時的陳怡玢仍舊穿著她略帶土氣的衣服,給他倒了一杯溫水,客氣的跟他說:“現在家裏沒茶了,喝點溫水暖暖吧。”


    在黃穆德眼裏,起碼陳怡玢還是淡定自若的,雖然臉色看起來有點蒼白,但是被陸雲鶴扔下這麽多天,能做到這份淡定自若已是十分不易了,黃穆德忽然想起她的身份,名門陳家出身,大哥陳嘉國三十歲出頭的年紀已經是國內內閣裏的一位人物了,二哥陳嘉邦聽說現在是南方五省裏銀行界的能人,都是兩個為人所稱讚的人物。這樣的家庭,怎麽會養出孬人。


    黃穆德將杯子沾沾唇,道:“這些天,怎麽樣?”


    陳怡玢:“不太好,孩子流掉了。”按她以前的性格,一定會掩飾真相,說一些粉飾太平的話,但是現在她不打算這樣了,她不會再委屈自己幫陸雲鶴隱瞞。


    黃穆德整個人都愣了,沒合計才不到半個月的日子裏竟發生了這麽一件大事,他道:“怎麽回事?”


    陳怡玢很自然道:“誌傑(陸雲鶴字誌傑)走的時候沒有給我留下生存的錢,我靠變賣首飾為生,語言不通,又沒有生存能力,擔驚受怕,孩子就沒保住。”


    黃穆德聽了,沉默了半晌,安慰陳怡玢的話根本不知道說什麽才對,在他看來以他目前的立場,說什麽都不太對,他身為陸雲鶴的朋友不能在陳怡玢的麵前說他的不是。


    這個年代,在國內對才子推崇得病態,就算才子已經結婚了,那些洋派的女郎跟才子談起戀愛來根本都不把家裏那位舊式太太當回事,社會上也普遍認為休了家裏的舊式太太跟洋派女郎結婚很正常,甚至沒有對舊式女人的同情,基本都認為拋棄舊式女人就是拋棄舊式婚姻,突破封建的壓迫。這種想法,尤其是在年輕人心裏很是普遍。


    所以黃穆德之前對於陸雲鶴要跟陳怡玢離婚這件事沒有太大反應,因為他看來離婚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可是現在看到了陳怡玢因為陸雲鶴忽然的離開造成的後果讓黃穆德忽然挺過意不去,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完成陸雲鶴交給他的任務。


    他正不知道怎麽開口,陳怡玢就問道:“對了,來找我什麽事啊?”


    黃穆德趕緊道:“誌傑讓我問你,你願不願意做陸家的太太,而不做陸雲鶴的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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