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存著那麽一點……自己能夠改變什麽的心思吧。”阜懷堯遲緩地道來,像是在說一個經年不曾訴來卻一直未有遺忘之意的祈願。


    阮鳴毓撲閃了一下眼睛,臉上的笑意漸漸淡去了,“人的力量都是有限的,美人兒你確實很厲害,可是你覺得你又能改變多少呢?”


    阜懷堯淡淡地道:“人的力量都是有限的,朕不需要改變整個世界,隻是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罷了。”


    他本來以為對方會笑,但是抬起頭的時候隻是看到那張邪美的顏容上帶著有些莫名的感情,說不出是什麽,但是肯定不是嘲弄或者是鄙夷什麽的。


    阮鳴毓伸出手拖住腮幫子,看著他,“可是有的時候我覺得,有些東西即使再努力,人力也根本改變不了。”


    什麽有誌者事竟成什麽世上無難事隻怕有心人,說著比唱著好聽罷了。


    阜懷堯認真地想著他的話,然後道:“這要看是什麽事兒了,凡事都有兩麵性。”


    阮鳴毓笑了笑,淺淺的笑意,卻不怎麽像是一個笑容,“世界上拚了命的人大有人在,可惜能夠得償所願的又有多少?”


    阜懷堯緩緩地眨動眼睛,“人生不如意十之**,得償所願的自然也就十之一二。”


    阮鳴毓望著他,看了他很久很久。


    阜懷堯有些不解地回視過去。


    阮鳴毓看著他道:“如果我父親和爹親當年遇到的是你……”他頓了頓,“世界上沒有那麽多如果,也許你是對的。”


    在認識阜懷堯之後,阮鳴毓不止一次想過,如果當年有一個像是阜懷堯這樣的人出現他的生命裏,那麽會不會是不一樣的結局。


    他和碧犀一樣,並不是在宿天門長大的,而是被聞人折傲領回去的。


    他的母親是聞人家族的族民,他的父親和爹親也是,但是他的父親不是他的親生父親,爹親也不是。


    當年四大長老反叛,聞人折傲這一派雖然贏了,但是聞人家族也因此四分八散,很多族民都抱著聞人家族的秘密淪落到了各處。


    阮鳴毓的母親身體在混戰之中被傷到,不得已嫁給了一個沃國的富商做妾,富貴大院來來回回的都是那些隻見新人笑不見舊人哭的戲碼,身體愈來愈差的女子在阮鳴毓七歲的時候撒手人寰,留下小小的孩童麵對笑裏藏刀的後院妻妾,倒也硬氣得很,找了個月黑風高的日子逃了出去,顛沛流離了半年多,被同為聞人家族後裔的兩個男子撿了回去當兒子養。


    因為同是聞人族人,而且那兩個男子是一對同性戀人,沒有後嗣,所以對阮鳴毓視如己出。


    算起來,那幾年應該阮鳴毓這一生中最平靜的日子了,沒有紛爭,沒有血腥,沒有爭鬥……他一直在想,也許他那時候得到的平靜太多了,他的後半生才會那般的不安定。


    滿打滿算起來,其實也就那麽三四年而已,可是三四年的時間,也足夠阮鳴毓將父親和爹親二人看得很重很重。


    可是一切終止在一個血色的黃昏裏。


    直到很久很久之後,阮鳴毓還常常夢見當時的天空,猩紅的顏色像是一曲哀婉的葬歌。


    他的爹親抱著他的父親一步一步走回家,他從門口焦急地迎了上去,卻看到蜿蜒的血色一路從他們的身後延伸到了遠處,就像是天空上的殘陽一樣,豔麗的顏色逼得人幾乎落下淚來。


    其實“肉糜”者多多少少都有嗜血的衝動,可是那一天,父親的血流淌了一地,卻叫阮鳴毓頭一回覺得這種顏色竟會如此惡心。


    他的父親死得很冤。


    也不是什麽多麽罕見的事情,名門家的公子闖了禍殺了人,將貿然撞見的平民百姓當做替罪羊送進了監牢,用錢打通了關係,將人屈打成招,等到阮鳴毓的爹親湊足了錢疏通了知縣那層,進到牢裏也就隻來得及見愛人最後一眼。


    愛人連一句遺言都沒有說,就憾然閉眼而去。


    他們父子三人沒權沒勢,連錢都是東拚西湊,因為淪落在外也沒有學到特別精深的武功,所以即使是曾經風頭席卷大莽的聞人家族的後裔,也無法保住他們至親至愛的人。


    阮鳴毓無法描述自己那個時候的感覺,隻知道自己的爹親在到處遞狀紙卻發覺終究是沉冤難雪、甚至連刺殺都失敗之後,對他說了一聲對不起,然後自刎在愛人的棺木前麵。


    也許他是早有預感了,連訂做的棺材都是雙人棺。


    阮鳴毓木然地將爹親的屍體收殮起來,帶著染血的棺木,駐紮在了一城之主府前,要他給他們一個死而瞑目的沉冤得雪。


    但是官官相護,最後他被打出城門,幾乎保不住父親和爹親的棺木。


    聞人折傲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的。


    這個綠眸的男子先是滿目悲憫地領著他去火化了屍體,一天之後卻帶著戲謔的笑容帶著他,走進城主府,去到了知縣衙門,去了很多很多他爹親求過的官員的宅邸,扭斷了他們的四肢,將他們丟在阮鳴毓麵前,笑得迷惑人心,“殺了他們,給你父親和爹親報仇。”


    阮鳴毓背著剛剛火化還溫熱的骨灰,用一條繩子,一點一點地勒死了他們。


    聞人折傲很滿意,當即就道:“跟本座回去吧,你看,隻要你有力量,你沒有做不到的事情。”


    阮鳴毓果然跟著他回去了,學會了像他一樣用笑來掩飾所有,學會了像他一樣達到目的不擇手段……可是直到見到了年少時的阜懷堯,他才想起自己心裏一直有句話沒有對聞人折傲說:


    ——也不是有力量就能做到所有的事情的,至少,他救不回他的父親和爹親。


    “我知道‘如果’這個詞一點意義都沒有,但是我還是想說,”阮鳴毓望著車廂裏安靜坐著的華貴男子,用一種好像是在微笑卻看不到笑意的笑容說:“如果當年的皇帝是你,是不是很多東西就會不一樣?”


    如果當時沃國的皇帝是阜懷堯這般的人物,嫉惡揚善,厭惡貪贓枉法,以天下蒼生為己任,那麽他的父親是不是就會死得如此冤屈,他的爹親也不會絕望到自刎追隨而去,而他……也不是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的天下宮宮主。


    阜懷堯默默地聽他說完,最後才歎息一聲,“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人靈有智,卻同類相殘。”


    阮鳴毓此時趴在車廂裏,仰頭望著他,“你還沒有回答我。”


    阜懷堯不語,好片刻才道:“你方才不是問朕為什麽想要當皇帝麽?”


    “……嗯。”


    “一則是朕生在皇宮,長在朝堂,身為阜家人,朕沒有不當的理由,天下黎民,蒼生萬物,都需要朕成為一個維持秩序的存在,”阜懷堯垂眉看了看自己手上廉價的手繩,輕輕地摩挲著,“二則是,朕曾答應過一個人,朕會當一個好皇帝,造福百姓,流芳百世。”


    阮鳴毓覺得不解,“是你的父皇?”


    “不,是一個朕不知道名字的女孩子。”阜懷堯沉默了良久,如是道,淡漠的聲音裏聽不出是不是有懷念的存在。


    那是好多好多年前的事情了吧,大抵就是和阮鳴毓當年母親去世時差不多的年紀,七八歲的尊貴的太子,行走在市井街道之中,在一個別家孩子還在無憂無慮穿街走巷的年齡,逐漸明白了自己究竟背負著怎麽樣一個千百萬人性命的重擔。


    可是,他畢竟還小,這樣的重任讓他覺得沉重,重得喘不過氣來,所以微服出宮又被人群擠散了跟隨的影衛和隨從之後,他頭一回任性一把,自己一個人慢慢遊走在街頭。


    但也就是那麽一次任性而已,他就嚐到了任性的代價,看起來像是富家孩子的阜懷堯被人販子擄走了。


    當時的玉衡還不太平,京城中的治安也並不好,除卻他之外,還有十幾個年紀相當的男孩女孩也一起被他們擄走。


    當朝皇太子就這麽混在人群裏,被人販子打罵著帶出了京,翻越崎嶇的山道,要將他們帶去遙遠的地方賣個好價錢。


    而他們一群孩子裏,最大的是一個十歲的女孩子,貧民窟裏長大的,因為爹娘缺錢而被賣給了人販子。


    她沒有名字,但是很照顧阜懷堯,因為他看起來有一點點像是她的弟弟,所以阜懷堯在被她護著幾次之後,便喚她一聲姐姐。


    很少吃過苦的阜懷堯這一路走得很辛苦,若不是那女孩子護著他不讓他挨打,在他走不動的時候拉他一把,還將本就捉襟見肘的窩窩頭分他一些,在日後叱吒風雲的天儀帝恐怕早就死在了那布滿荊棘的山道上了。


    他們被帶到了接近邊境的一座城池,安置在一個農家院子裏,這裏還有七八十個孩子,因為人販子將他們賣給了一家青樓,那青樓要將他們訓練做倌兒或者奴仆,女孩子機靈地拿煤炭抹黑了阜懷堯的臉,擋在前麵吸引注意力,被挑去做了接客的姑娘。


    很多孩子都死在那段時期,阜懷堯靠著女孩子的維護和自己的才智,還算過得去。


    隻是上天給予的眷顧永遠不會無休止的,阜懷堯畢竟年紀太小,還是被一個有著喜歡幼童的怪癖的男人看中了……然後再一次被女孩子保了下來,頂替而上。


    阜懷堯記不太清楚淩晨的時候女孩子被送回來的時候是怎麽樣的淒慘情況,隻記得當時她的呼吸就像是屋外廊前掛著的那盞破燈籠裏的火一樣,搖搖曳曳,欲滅未滅。


    作為玉衡皇太子,他不止一次麵臨死亡,也不止一個人為他而死,但是這個浮生相逢的女孩子,卻給了他年幼的心靈最大的震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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