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天門門主似乎因他的反應而起了興味,“阜教主似乎並不在乎本座是什麽人。”


    阜遠舟抗衡著體內毒素的侵蝕,麵無表情地看著他,這樣的表情讓他本就鋒銳的輪廓顯得更加淩厲,絲毫不因為他的狼狽而改變。


    “有什麽好在乎的呢?”他道,聲音又低又柔和,深藏著森然的冷漠,“你以為這個世界上我能在乎的東西有多少?”


    宿天門門主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好像頭一回見他似的,“其實不少人說,玉衡天子和本座很像,”一樣的鐵血無情,一樣的堪比神祗,“不過本座倒是覺得,你和本座更像。”


    阜懷堯雖然不重兒女私情,卻是心懷天下黎民,用一個偉大點的詞形容就叫大愛無疆,阜遠舟卻不同,他說是重情重義,天下不少人都知道他重情重義,可惜不是他看在眼裏的東西,他什麽時候留過一分情義?


    阜遠舟垂下眼簾,注視著懷中人蒼白沒有血色的顏容,專注而深情的模樣,“不要拿你和皇兄比,你太髒,會辱沒了他。”


    宿天門門主眼裏閃過一抹莫名的光,似是好笑,似是嘲諷,“在阜教主眼裏,一個一國之君居然很幹淨?”他不否認自己的手不幹淨,但是阜懷堯又比他好得了多少?


    “這個世界已經夠髒了,你倒是比這個世界還髒。”阜遠舟短促地冷笑了一聲,“至少我皇兄的祈願是玉衡一統盛世太平。”


    宿天門門主忽然朝他走了過來。


    阜遠舟瞬間全身戒備,他已經能夠感覺到自己的手腳在僵化,但是他還是用力地將阜懷堯藏在自己懷裏。


    即使是中了毒無法控製自己的身體,神才永寧王也不是能夠坐以待斃的角色、


    宿天門門主在離他三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


    阜遠舟的警戒線繃到了至高點。


    宿天門門主卻忽然道:“你想不想讓本座救他?”


    阜遠舟的表情沒有一絲動容,“你要什麽?”


    宿天門門主打量著他像是石頭一樣蹦不出情緒的麵孔,“《三仙向南圖》,‘別有洞天’的鑰匙,”他舉了舉手裏的寶石盒子,“還有……你的右手。”


    阜遠舟頓了頓,微微用力地掀起嘴角,隱隱嘲諷的意味,“沒想到堂堂宿天門門主也喜歡這等手段,你覺得本王沒有右手就殺不了你?”


    宿天門門主笑了,“不,本座隻是在想,用你的一隻手換你皇兄一條命,你猜猜他會露出什麽樣的表情?”


    阜遠舟眼底流露出溫情笑意,和狠戾交織在一起,“本王連命都可以給他,還有什麽可以怕的?”


    宿天門門主眼神好似悲天憫人,“其實你不懂你皇兄想要什麽。”


    “本王隻要他活著。”他語氣裏是一種古怪的偏執。


    微微俯下身點了阜懷堯止血的穴道,宿天門門主把玩著手裏的寶石盒子,“本座說過,你和桀兒一樣,都不相信有人能夠給你們救贖。”


    阜遠舟見兄長的傷口終於止住了血,心裏微微安下半顆心,聞言,冷淡道:“這是你我之間的戰爭,我不贏,那一切就沒有意義了。”


    他不是不知道阜懷堯有能力有資源可以幫他,但是一切因果他總要親自了結,才能真正安心。


    宿天門門主用一種比憐憫更深的不知名眼神望著他,“當年阜徵對桀兒說過,如果桀兒願意,他可以率領大軍踏平我宿天門,然後舍掉王帥之位,解甲歸田和他做一對神仙眷侶,你信不信,其實桀兒是真的動過這份心的?”


    “動了心又怎麽樣?”阜遠舟冷笑,“最後他還不是殺了阜徵。”


    “因為本座告訴他,是阜徵偷了他的私章,挑起了刹魂魔教的內亂。”宿天門門主嘴角彎出詭譎笑意。


    阜遠舟微微怔住。


    “桀兒傲了一輩子,最後居然委身給了阜徵,可是他寧可信本座,也不信阜徵,”宿天門門主眼角勾起,藏著一弧興致盎然,“偏偏他又愛阜徵至深,無死無以解脫。”


    宿天門門主活了那麽久,見識過了太多人世間的絕望和悲慘,饒是他鐵石心腸,也不得不承認,慕容桀這一生就是一部賺足了眼淚的悲劇,年幼喪父,年少喪母,年青喪師,擔下無上重任,半生受盡“血承”毒欲折磨,兢兢業業一生算計宿天門,恣意狂狷卻被一個比他更偏執的人纏上,為了魔教他殺了至愛,為了至愛他眾叛親離,行屍走肉苟活於世,最後死在愛人的兒子、自己的徒弟手下……也不知在他死之前,可曾想明白他這一生究竟有沒有愛過。


    所以他一直對慕容桀期望至深,卻不料二十年前等他興致勃勃等著熬熟的“藥”送上門的時候,慕容桀卻給他兜頭潑了一盆冷水。


    情是喂養“血承”的根本,無情是殺死“血承”的解藥。


    阜遠舟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其實和慕容桀真的很像,慕容桀的偏執,慕容桀的狠戾,慕容桀的眼裏容不得半點瑕疵……


    “你還記得清你母妃和未婚妻的臉麽?”宿天門門主問,“你母妃之於你,就和如今你皇兄於你這般吧,即使是劉曼,她溫柔嫻淑,也是你理想中的妻子,就算不愛,至少也有幾分好感……可是,這都抵不過背叛二字。”


    一旦背叛就所有情義一無所有,不管是阜遠舟還是慕容桀都是如此,這才是他們最相像的地方。


    “……你到底想說什麽?”仁德君子終於褪去了溫和的麵具,阜遠舟陰鷙的目光幾乎能把眼前這個人紮成對穿。


    “本座隻是在想,”宿天門門主好似得逞一般笑了起來,“如果你皇兄背叛了——例如,和本座一起聯手將你困在這裏,廢你的手,要你的地圖——你會怎麽做?”


    ——你用性命來愛一個人,如果這個人背叛了你,你該如何是好?


    阜遠舟瞳孔微微縮起,夜明珠的微芒在他眼底如同淒美的流星一樣點燃情緒匆匆而過,瞬間歸於寂滅。


    “不,”他無力地動了動自己的手,眼底的陰霾慢慢退散而去,嘴角彎起的弧度輕淡卻美好,“我信他。”


    “連你的親身母親都能背叛你,你拿什麽來賭他的信任?”宿天門門主問,聲音還是那種魅人心神的空靈,卻隱隱有幾分譏諷之意。


    阜遠舟盯著他就笑了,握住了琅琊的劍柄,即使再多麽無力,即使手都在劇烈地顫抖,作為一個劍客,他永遠不會拿不起自己的劍。


    宿天門門主卻是一動不動,似乎並不擔心對方出鞘的劍會突然刺進自己的要害裏。


    事實上也是如此,因為阜遠舟將劍架在了自己的手腕上——用左手,握著劍,架在右邊的手腕上。


    “我信他,”他微笑著,眼中有深情也有挑釁,“是你永遠不會明白的那種信任。”


    ——縱使你能玩轉人心,讓世間人嚐盡悲苦絕望,但是唯有愛這種東西,是你永遠無法理解的。


    而他與阜懷堯之間,又豈止是僅僅隻有愛情這麽簡單呢?


    宿天門門主眼色微沉,“本座何必明白這些無謂的東西!?”


    “我也沒有強迫你相信,”阜遠舟慢慢加重了手裏的力氣,即使這樣讓他的額頭布滿了冷汗,抗議著中毒後的身體的不堪重負,“我隻是用我的一隻手,賭我皇兄的信任。”


    他看著對方手裏的寶石盒子。


    “救他,你答應了的。”


    宿天門門主唇角笑意如同雕刻一樣不變,但是眼中的色澤已經越來越深了。


    他就這麽默默地看著阜遠舟在他麵前昏了過去,沒有什麽驚訝的意思。


    脫手的琅琊掉到了阜遠舟的手邊,發出“哐當”的響聲。


    昏迷的藍衣男子被一隻纖長霜白的手攬住了,阻擋住了他摔在地上的去勢。


    阜懷堯麵無表情地抽回放在阜遠舟背後的那隻手,上麵的銀戒上突出了一根利刺,沾著一點血絲。


    將昏迷的人抱緊在懷裏,阜懷堯好像感覺不到傷口撕裂的疼痛一樣,鎮定地坐了起來,已經幹了一些的長發淩亂地散落在肩膀上,沒有帶給他絲毫狼狽,反而帶出一絲逼人凜然來。


    他盯著眼前一身紫衣華美的成熟男子,若有所思。


    對方笑了,笑彎了一雙碧綠色的眸子,以往那雙眸子裏都是充滿著憂鬱滄桑的,當他笑著的時候,都像是在感慨世間歲月流轉物是人非一般淒清哀傷,但是此時那眼裏卻盛滿了傲然於上的滔天桀驁,一身狂傲兩袖冷邪,一如九天之上擯棄七情六欲的高貴上神——不,也許是地下九幽之地冥府之中的滅世妖魔。


    他的聲音也比原來的飄渺憂悒要清亮上一些,空靈的聲音就如幽林深處隱居塵世的梵音,動人心弦。


    他就這麽自然地站在了那裏,道不明是非正邪,一臉笑意兩眼無情,似乎就能將整個世界拖下地獄。


    阜懷堯卻沉思一般地盯著眼前這個人,好像從來不認識他一樣。


    宿天門門主屈膝半蹲下來,和他保持平視,凝視著他琥珀色的眸子,笑意加深,“怎麽,陛下不認識本座了麽?”


    阜懷堯繼續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然後淡然地道:“你不是聞人折月。”


    宿天門門主——聞人折月的臉色頭一回變了,陰鬱的風暴瞬間席卷過碧綠色的眸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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