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跟著身後的最後一個呼吸聲消失的時候,阜遠舟才停在一棵樹的樹幹上,回頭看向身後,那裏樹影重重,光影斑駁灰暗,一個人影都不見。


    他帶來的刹魂魔教弟子都不見了。


    從入了這片深山開始,他就發現了此處已經被人布置下了陣法,他對這些從來都是不擅長的,所以蘇日暮跟他說過,劍法中有唯快不破這種道理,陣法也有同樣的道理。


    一個陣法能困住人,是因為變化,隻有不停地變化,才能將人迷惑不知前途歸路,但是當一個人的速度能夠超過改變的速度時,這個陣法就失效了,這種法子適用於大部分情況。


    所以阜遠舟第一反應就是先破陣,免得受製於人,但是很顯然,他失敗了。


    比較值得安慰的大概是這個陣是蘇日暮所說的“大部分情況”之外的情況了,而不是他的速度太慢。


    但是阜遠舟還是有一種不太好的感覺,屏息環視著四周,光暗深淺不一,頭頂茂密枝梢交叉,樹影巋然不動,偶爾有飛鳥在遠處驚起,發出嘶啞驚懼一般的鳴叫。


    一切都充滿了不祥的氣息。


    阜遠舟拔出了劍,銀白的琅琊在昏暗的光線中折射著妖異的光彩。


    他將劍尖垂向地麵,將耳力目力發揮到了極致。


    他開始有些疑惑,如果宿天門門主真的要見他,為什麽要用陣法困住他?


    對方明明知道,作為刹魂魔教的現任教主,在做好充足準備暗地裏的勢力都漸漸曝光開始,阜遠舟自然是極有興趣和他見上一麵的,不用陣法他也不會逃走。


    是他猜錯了麽?


    阜遠舟覺得很不可思議,他已經用沙盤將今天會出現的各種情況都演練了一遍,不管是這十幾年在朝堂上的權勢經營,還是帝位之爭時對兩位兄長的預測,他都沒有出過錯,今天……是怎麽回事?


    微微抬手,滑步下落,劍光呼嘯,當他的腳觸到地麵的時候,他剛才站過的那棵參天大樹已經變成了兩半,緩緩砸落在地上,因為周圍植物太多,甚至沒有弄出太大的動靜。


    阜遠舟皺眉看著變幻了一些的眼前景象。


    移步成景,是很高明的陣法,他雖然仇敵很多,但是大部分腦子都不算十分好使,尤其是在這個節骨眼兒上,除了宿天門的人,還有誰會給他添這種麻煩?


    阜遠舟很是不解,宿天門門主究竟是什麽想法?困他困到他沒力氣麽?開玩笑吧!


    但是在蠻力劈開第五棵樹逐步破陣的時候,阜遠舟的動作突然頓了頓。


    如果不是為了挫銳氣,那麽……


    阜遠舟的臉色一下子難看了起來,因為他想到了一個他從沒預料過的情況。


    如果不是為了挫銳氣,那麽他被困在這裏,那就還有一個最可怕的可能——那就是調虎離山。


    因為得知了阜懷堯在他離開京城的時候就用偽蠱王和申屠謖雪交鋒了一遍,放出各種堂堂玉衡一國之君就是惡名昭彰的刹魂魔教教主的消息,所以阜遠舟調盡了所有能用的力量,把自己高調地擺在宿天門麵前,以此來遮蓋掉阜懷堯留下的痕跡。


    他以為宿天門會上鉤的,他真的以為宿天門門主會上鉤的。


    刹魂魔教和宿天門的恩恩怨怨實在太深了,深到不像是仇恨,更像是一種畸形的羈絆。


    這兩百多年來,不管牽扯到了什麽人什麽派係,但是由始至終雙方都無言地保持著一種默契,就是不牽扯進來第三方第四方來大亂彼此的局麵,就像是角力一樣,雙雙碾壓幾十年幾百年,直到一方衰敗為止。


    既然如此,作為雙方勢力的領頭人,宿天門門主如果要正麵碰上刹魂魔教教主,找上阜遠舟才是最正常最合理的事情。


    但是阜遠舟萬萬沒有料到一個可能性,就是現任的宿天門門主,會把他散布的消息當做是掩飾性的存在,而是反過來去找阜懷堯。


    ……阜懷堯……!!!


    阜遠舟深深地呼出一口氣,才能竭力壓下自己心頭的慌亂。


    他知道連晉和宮清在他皇兄身邊,他知道趙衡會按著他的吩咐及時帶著他皇兄離開武林大會現場,他知道子規蒼鷺飛燕甚至是蘇日暮都在他身邊,還有一群深不可測忠心耿耿的影衛……


    但是他也很清楚,他皇兄永遠不是那種會躲起來任由別人解決問題的人——即使這個“別人"不是別人,而是和他最親密的存在的三弟阜遠舟!!!


    就像是阜懷堯即使一個人站在萬裏江山上無邊孤寂都不會放棄這萬人之上也萬人之重的責任,這個男人永遠有魄力來做別人都不敢去想的事情!


    阜遠舟知道他的皇兄很強,他可以以完全不懂武功的血肉之軀頂著天下人都不一定能夠撐得起的一片天,他可以用兵不刃血的方式讓天下無數武功絕頂智謀過人無論是敵人還是朋友還是陌生人的人都為之折服,他可以站在你麵前冷眼不動聲色之間估測出你所有可能的行動並且用最快的時間保住自己的安全亦或是獲得最大的利益……


    他知道,他什麽都知道,他比任何人都更了解他的兄長。


    可是阜遠舟還是怕,那種不可言狀的恐慌,那種誰也說不出來的惶恐,就像是深秋之季漫漫冬日之時逐漸彌漫起來的白霧,一點一點的,毫無縫隙的,慢慢穿透整個身體,腐蝕著五髒六腑,叫囂出刺骨疼痛。


    阜懷堯很好,強,很厲害……但是他仍然是一個人,他不是神,他也有會失算的時候,他也會受傷,也會……死。


    ——尤其是當他麵對的是一個完全不似人的存在的宿天門門主的時候。


    那是他愛的人,他怎麽可能容忍那個人在自己羽翼的庇佑下受傷?


    ……


    連晉發誓,他真的不是故意的。


    他再度發誓,他也不是有意的。


    任何跟故意有意相關的詞都通通滾開!!!


    他就是看到走在前麵開路的宮清在拐了一個小小的微不足道的彎之後霎時間不見了蹤影,才會本能的、下意識的、完全沒有經過大腦的…………追了上去。


    而且他的大腦隻是罷工了那麽一秒鍾!僅僅一秒鍾而已!!!


    不過以他連大元帥的腳力,這一秒鍾已經足夠他跨出兩三米的距離了。


    這兩三米其實真的不長,若是平時的話,那麽小聲嘀咕兩句,站在另一頭的人都能聽得清清楚楚,加之習武之人的耳力,用心的話,呼吸聲和心跳聲都不是能夠掩飾的存在。


    但是就是這麽短的距離,就是這麽罷工的一秒鍾,他第一反應就是——在這個地方,他是根本不能讓他的主子離開他的眼皮底子,離開在他觸手可及的範圍之內的。


    第二個反應時——天儀帝哪裏去了???


    不能怪他反應太奇怪,其實以他的能力,他對自己的自信,他真的不覺得自己和宮清帶著阜懷堯走進這個深山老林是一件危險到會有去無回的事情,所以他一下子真的有些懵了。


    這一切說來話長,其實也就是那麽一個呼吸兩個眨眼的時間,連晉已經身體比大腦反應得還快,猛地回頭看過去了。


    可是他的身後就愣是沒有人了!


    沒!


    有!!


    人!!!


    連晉壓根就沒有反應過來,他甚至還下意識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環視三百六十度無死角,以確定他家那位麵癱無表情的主子真的不是突發奇想心血來潮對自己玩一個“你來找我啊你來找我啊~~~”的遊戲,然後躲到什麽樹影子裏啊角落裏啊等著他來玩“我來找你了哦數三下你要躲好哦捉到會有懲罰哦~~~”這種毫無營養的遊戲。


    然後下一秒,連晉就絕望了。


    阜懷堯是真的不見了。


    他甚至不用去確定,因為他們剛才經過的地方就是一個樹很少但是雜草很多的相對平坦的地方,阜懷堯也不是那種會不自量力好奇地四處溜達的人,一眼就能望到的存在……就這麽“刷拉”在一瞬間不見了。


    最重要的是,那塊相對平坦的地方也消失了,留下的是幾棵稀稀拉拉的小樹,似乎被周圍的參天大樹擋住了陽光,所以長得一副要死要活的樣子,蔫了吧唧的。


    連晉覺得自己現在的樣子肯定也和他們沒有什麽區別,而且他不是要死要活,他覺得自己立刻就可以去死了!!!


    在自己的眼皮底子下麵丟了天儀帝陛下,不說那些雖然不靠譜但是絕對能力一流忠誠爆棚的皇帝親信,也不提永遠用劍說話就是比別人更管用一些的永寧王殿下,他自己就覺得愧疚心像是草泥馬一樣呼嘯著從腦海裏奔騰而過,呼啦啦穿過喉嚨抵達胸膛,踩碎了一地的玻璃心了。


    哦?你問為什麽他不趕緊趁這個地方樹幹好找速度的懸梁自盡?


    連晉用力地抹了一把臉,讓自己像是死了親爹親娘的表情不那麽明顯。


    沒有關係……阜遠舟不是也在這個林子裏麽!他家陛下不是盲目信任那位殿下麽!


    不著急,真的不著急……


    沒事的,真的沒事的……


    努力心理建設完全失敗,連晉淚奔地拿著自己的黑色龍槍,開始……做和阜遠舟一樣的事情——


    砍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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