襲擊,來得突然而不意外。


    靜僻的高山之巔,迥異不同的風雪天氣,險峻的地勢,無處不顯示著這是一個易於伏擊的地方。


    刀光,靈動。


    劍影,煞冷。


    槍風,剛猛。


    襲空聲起的時候,丁思思、宮清和連晉是最先動手的。


    甄偵微微側身避開一個摔過來的不明物體,低眸審視了片刻,手指不由自主地摩挲著手上的銀色小刀。


    伏擊他們的人穿著統一的灰衣,手上戴著虎爪型的武器,臉上帶著猙獰的白虎麵具,塗在麵具上那種不自然的慘白比那飛雪還要寒人,在眼部處兩個窟窿裏藏著的眼珠子在莫名地發光,裏麵全是凶悍暴虐,不見人類的感情。


    果然,是虎人啊……


    作為一介“書生”,蘇日暮心安理得地站在巋然不動觀望全局的自家好友身邊,道:“早就確定了?”要找的東西出現了,阜子諍的表情看起來並沒什麽驚喜或者意外。


    “魔教在這裏探查了兩年。”阜遠舟輕描淡寫道。


    蘇日暮微微一愣,“不是最近才開始的?”孫家的事情不是今年才發生的嗎?


    丁思思、連晉和宮清三個人完全可以應付這試探般的十幾個虎人,阜遠舟微微後退一步靠在牆壁上,道:“慕容桀和那邊人鬥的時候,就被武林勢力逼得很緊,我想宿天門絕對在玉衡有什麽勢力,而且我相信宿天門當年的那些試驗一定還沒停止,所以這幾年教裏一邊和他們周旋也一邊在找他們的地盤,嚴輿隻是其中一個地點。”


    蘇日暮臉色有點複雜。


    他忽然發現,這幾年自己真的過得太過頹廢、太過沉溺在醉生夢死裏了。


    阜遠舟一邊在朝堂上爾虞我詐,一邊領著刹魂魔教和宿天門你追我跑,他幾乎一點忙都沒有幫上——明明心心念念著要報仇的人是他這個蘇家長子,為之操持的人卻是蘇家沒有血緣關係的次。


    彼此太過熟悉,阜遠舟不用看也知道蘇日暮現在是什麽樣的表情,沒什麽波動地道:“別想太多,事情現在才真正開始,要你做的事情多著呢。”


    蘇日暮微微吐出一口氣,“我知道。”


    “既然沒有找錯地方,那麽這裏應該有範行知的軍隊,自個兒注意一些吧。”阜遠舟道,話音落下的時候就見不知何時離開了的甄偵拎著一個人回來了,繞過亂七八糟的戰圈,他將人隨意地丟在一邊。


    甄偵拿出手帕擦了擦手,對他道:“三爺,指揮虎人行動的人死了。”


    和當初那個指揮虎人追殺宮清的章鞏不同,這個人明顯訓練有素。


    秦儀走過來擺弄了一下,檢查了一下這個死人的臉,然後順著臉側揭下他不算精細的人皮麵具。


    蘇日暮“嘖”了一聲——是江湖上早幾年就失蹤了的下九流的人物。


    那邊虎人凶猛,已經被連晉他們全部剿殺——現如今的情況也容不得他們活擒。


    連晉把自己的龍槍往厚厚的雪地裏一插,轉動了一下,磨蹭掉血跡之後才拔出來,看向他旁邊正在用雪擦幹淨血的清秀男子。


    丁思思則是幹脆得多了,直接用屍體身上的布料擦了擦劍,也沒估計身上濺到的血,就走回到阜遠舟他們那邊。


    已經在阜遠舟決定進榆次山脈就知道這裏定有古怪的宮清沒太多接觸到真相一角的激動,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心想這般劍法修為,他能確定這人就是當年的劍煞仙子丁思思了。


    連晉順著他的眼神看過去一眼,便知道他心裏想什麽了,嘖嘖稱奇。


    這女人練的是什麽返老還童的武功?江亭幽都比他年輕很多,按理說丁思思這會兒應該有五十歲了不是麽?


    想到那個年紀再結合這張臉以及柳天晴的個子,連晉不合時宜地打了個激靈。


    擦拭完染血的厚背刀的宮清疑惑地看他一眼,“冷?”


    問完也沒等他回答,拉著他胳膊就往裂穀裏去了。


    連晉抽抽嘴皮子,卻沒掙開他的手。


    裂穀裏,阜遠舟靠在岩壁上若有所思,蘇日暮坐在一側把玩著自己的酒壺,甄偵在他旁邊,聞到風雪夾著血腥的味道接近的時候抬頭望了他們一眼,目光淡然。


    秦儀在一具屍體旁邊擺弄著,丁思思就站在旁邊看著。


    阜遠舟將目光移到他們身上,問:“有受傷麽?”


    連晉聳聳肩,宮清搖頭。


    “塗抹實力如何?”阜遠舟再問。


    丁思思往他那邊瞥了一眼。


    連晉在火堆旁坐下,道:“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比之前章鞏帶著的那波好一點,但是又覺得這些虎人的實力應該還不止如此,起碼阜崇臨逼宮那次在啟碌殿用的虎人就要比這些厲害不少。


    聽罷之後,阜遠舟沉默了一會兒,竟是沒有對遇襲的事情發表任何看法,道:“收拾一下,我們連夜翻山。”


    ……


    京城,萬籟俱寂。


    阜懷堯被驚醒的時候,更漏顯示現在已經是後半夜了。


    明明這個時節天氣開始漸漸炎熱,此刻的他卻還是有一種渾身發冷的感覺,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冷汗順著身體流下的原因。


    “萬歲爺?”從阜遠舟走後就重新回到天儀帝身邊伺候著的常安聽到動靜,在內殿的門口疑惑地喚了他一聲。


    阜懷堯定了定神,但是開口的時候清冷的聲音還是掩飾不住那份沙啞,“端杯水過來。”


    常安點亮了燭燈,趕緊去倒水,拿過來時明顯聽到層層明黃帷帳裏男子壓抑的低咳聲。


    他將帷帳掀開,七寶嵌珠的龍鳳飛雲雕花龍床上,烏發披散的男子有些倦怠地靠在窗欄上,連眼角殷紅的淚痣都顯得有些暗淡無光——這是從來不會在文武百官麵前展示的疲累感。


    這般模樣讓常安看了就覺得難過,連忙將水遞過去,“爺,要不要宣太醫過來一下?”


    “不用了,朕沒事。”阜懷堯淡淡道,接過水慢慢喝下去。


    微微仰頭的時候,常安注意到了他額角的汗水和衣領的暈色,忍不住問:“爺做惡夢了?”


    阜懷堯握著杯子的手微微一緊,動作輕微無人可以察覺,他緘默了片刻,才開口,沒回答他的問題,隻道:“嚴輿那邊有沒有消息過來?”


    常安幾乎是立刻就能反應過來他噩夢裏的主角兒是誰,呐呐道:“……暫時還沒有。”


    阜懷堯眼色沉了一下,但是沒說話。


    常安覷著他的臉色,“爺放寬心一些,沒消息也未必就是壞事,三爺進榆次山脈之前不是留了口信了,說是一個月還沒出來就再派人進去找人嗎?”


    “一個月……”阜懷堯無意識地重複了一遍。


    一個月的時間太長了,現在才過了幾天?!


    常安繼續寬慰道:“三爺吉人自有天相,何況連元帥和甄學士他們都跟在身邊,秦太醫也是醫術高超,應該不會有什麽大事的。”


    阜懷堯也不知有沒有細聽他在說什麽,有些倦倦地半闔著狹長的琥珀眼眸坐了片刻,忽然道:“今天去白馬寺的時候,朕在山腳下替遠舟測了一個字。”


    常安微微一愣。


    他的萬歲爺不信天不信地萬事靠自己,為了阜遠舟去白馬寺誦經祈福都已經是稀罕事兒,這會兒居然還去找個算命的測字了?!


    阜懷堯的手在薄薄的被子上慢慢勾勒出一個“舟”字的形狀,“離家遠行,禍起蕭牆,身側有難……真是不祥的結果。”


    “江湖術士所言豈能輕信?爺實在是多慮了……”常安道。


    “朕不是不知道,”阜懷堯緩緩道,聲音慢慢低了下去,虛弱地飄散在內殿沉寂的空氣裏,“可是朕還是怕……”


    連他自己都不相信,心誌堅定的他為什麽那麽輕易就被撥動心弦。


    這一生,情之一字,永遠是他過不去的孽障啊……


    常安心神微動,覺得很是無奈。


    阜遠舟的離開了對一個帝王而言,並不是一件壞事,既然已經決定了,為什麽又還要如此地反反複複地去想呢?


    帝王無情,方能兼顧天下百姓。


    所謂無情,並非斷絕七情六欲,而是舍棄自身的私情,兼顧大局——心中有情,天下之情,百姓之情,萬民之情。


    兒女私情,遠遠不能夠抵得下這天下泱泱萬千黎明百姓。


    隻是……


    自阜遠舟走後,他就再也沒有見過這個冷冰冰的帝王露出過一絲放鬆安逸的表情——阜遠舟分明就可以很輕易地做到的。


    “既然舍不下,為什麽還要讓三爺走?”常安終是忍不住逾越地問了心中久久糾纏的問題。


    阜懷堯的眼睫微微動了動,“在太和殿,朕對他說,‘朕不要你振興玉衡,隻希望在死之前,還能聽到你平安的消息’。”


    常安一時猛地回不了神。


    他覺得自己似乎依稀能夠理解到什麽,但是又說不出來那到底是什麽。


    阜懷堯望著虛空裏的某一點,也不知在看著什麽,“常安,朕承認朕真的愛他,朕也覺得這沒有錯,”微頓,“也許誰都沒有錯,我們隻是不適合在一起。”


    他的聲音還是顯得沙啞,伴隨著時不時的低咳,在三更的暗夜裏渲染出異常哀絕的氛圍。


    “留下他,朕護不了他,放走他,他又不肯安安樂樂過一輩子……朕真的不知道,他究竟是喜歡朕還是在折磨朕。”


    說著話的時候,他低垂著眉眼的模樣終於泄露出了一分二十二歲的年輕人該有的稚氣,素來扛著一個天的帝王的脆弱,能叫人肝膽俱裂。


    “常安,朕該怎麽用那萬民功德,才能讓遠舟一生平安喜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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