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禦書房裏的燈徹夜未熄,阜懷堯徹夜未眠。


    一旨詔令,他足足寫了一夜,不過寥寥十數行字,他卻下筆如千斤,朱筆落在明黃的帛紙上,橫構豎點,一眼望去像是幹涸的血液,帶著殺伐果決的他從未從未有過的遲疑筆鋒。


    掌印太監離開的時候,天際已經微微泛起一絲灰蒙蒙的白了。


    阜懷堯動了動坐了一夜的僵硬身子,走到窗邊,眺望蒼穹上的啟明星。


    他不覺得困,隻是有一股深深的疲憊無時無刻不侵蝕著他的意識,他覺得有些累了,可是那個總喜歡從他身後抱住他支撐著他的孩子還未歸來。


    讓他持著鳳牌去給影衛軍隊中的十二支分隊轉交了調度令,算起來,也該回來了吧……


    這個時候,本不該讓他再來回奔波的,隻可惜不這麽做就瞞不住他了——他的三弟總是比旁人要聰明。


    想到這裏,阜懷堯眼裏微露一絲笑意,轉瞬卻又變作了半縷痛楚。


    他禁不住閉上眼抓緊窗棱,像是想要壓製住心底某些突然冒上來的東西,身形也不再繃直,像是有什麽讓他不堪重負。


    “陛下,”常安的聲音從門外恭恭敬敬地傳來,“卯時將至,該更衣了。”


    阜懷堯慢慢收回手,重新站直起來,問:“遠舟到了嗎?”


    常安在外頭似乎和什麽人說了一下話,好一會兒之後才回稟道:“殿下已經過了承德門了。”


    “……更衣。”


    ……


    一夜奔波,阜遠舟是直接從承德門去太和殿的,這時候他的皇兄已經準備上朝了,所以沒有必要再回去乾和宮一趟。


    阜懷堯似乎估準了他就會在這時候回來,壽臨早早就拿著他的朝服等在太和殿外了。


    他匆匆換好衣服,進殿的時候群臣都有些意外他來的方向,阜遠舟也沒在意,中途倒是被蘇日暮暗地裏拽了一下。


    阜遠舟納悶地看了他一眼,蘇日暮卻欲言又止的,上首的白色身影已經出現在龍椅的屏風後麵了,他便給對方一個“待會兒再說”的眼色,迅速站到自己的位置上——那個九級玉階下離帝最近的位置。


    今日的早朝似乎和平日裏沒什麽不同,阜遠舟時不時地看看似乎極認真聽著大臣們奏事的兄長,總覺得有哪裏不對。


    皇兄今天……似乎心事重重,到現在都還沒正眼看過他?


    阜遠舟還在胡思亂想著,那邊議事就差不多結束了,大臣們正想著應該是退朝了,卻見傳旨太監走了出來。


    阜遠舟下意識往對麵的楚故那裏看了一眼。


    果不其然,代任左相的旨意一出,群臣裏立刻一片嘩然,恭喜者嫉妒者比比皆是,難以概全。


    不管怎麽來說,就這個職位而言,楚故即使已經入朝六七年,但年紀還是輕了一些,所以難免會有壓力,不過這些他都沒辦法克服,那麽就沒有必要繼續做下去了。


    楚故領旨退回去之後,傳旨太監展開了另一份祥雲瑞鶴的明黃聖旨:“永寧王接旨——”


    眾人一愣。


    蘇日暮抬頭去看甄偵、


    甄偵避開了他的目光。


    連晉和莊若虛紛紛蹙眉。


    阜遠舟也怔了怔,看了阜懷堯一眼,但是阜懷堯卻垂著眼眉,他不解,隨即才出列接旨,心裏隱約的不安。


    他記得,能讓兄長宣旨的似乎就是莊德治告老還鄉他接任右相的事情吧?但是阜懷堯為什麽不提前和他商量?


    宣旨太監尖利的嗓音在偌大的太和殿裏慢騰騰響起: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惟治世以文,戡亂以武。餘素文有聖賢之風,武當項王之勢,出力報效詎可泯其績而不嘉之以寵命乎……”


    “茲以品行,特授爾宿州軍馬大總督,掌一州三萬兵馬,司民生之政……”


    “賜汝尚方寶劍,不聽令者,先斬後奏……”


    “忠信元帥率精兵七千,隨隊護送,其兵留駐宿州,聽任調用……”


    “翰林院學士甄偵,端明殿學士周繼閣,翰林院修撰蘇日暮,工部主事陳閩,工部司務歐陽佑,戶部員外郎戚崮……”


    “汝等,其性之義,其行之良,允文允武,四方之綱……隨行於永寧王之側,聽候調令……”


    “——欽此!”


    阜遠舟腦子一空,整個人僵在原地。


    宣旨太監宣讀完畢之後,整個太和殿一片靜悄悄的死寂。


    除了甄偵幾個知情之人,其他人都是瞠目結舌。


    等稍微能夠反應了,群臣們卻被更大的謎團弄昏了頭腦。


    要說永寧王失寵了吧,他偏偏又得了一個宿州總督的位置,先帝隻給了最不喜爭鬥的四子一塊不世襲的封地,還遠在天邊,而阜遠舟直接被分到了宿州這個糧米之倉,玉衡的糧庫之一處,雖說是個軍馬大總督,但是民生民政軍隊什麽的都一把抓了,這不叫給封地了叫什麽?而且一串的親信能臣都送過去了,軍隊也給了,誰敢說他是失寵?


    可是他又偏偏在新帝登基穩固政權之後被外放出京城,宿州靠南臨海,安逸是安逸,但是遠離京師,就像被放逐到世外桃源似的,哪怕是打仗打到京城了也不會波及到那裏,算是被半隔離在了政權之外。


    而且,這麽一來,沒有天儀帝的詔令,阜遠舟恐怕此生都不得擅離宿州半步……


    這個消息實在來的太突然了,阜遠舟之前還在阜懷堯身側形影不離,怎麽忽然就要去宿州了呢?


    一時間,整個太和殿噤若寒蟬。


    宣旨太監察覺到了氣氛的不對,嗓子也禁不住一陣幹澀,“寧王殿下?”


    但是阜遠舟垂著頭跪在那裏,沒有反應。


    阜懷堯寬袖之下的十指也微微握緊。


    宣旨太監有些急了,太和殿這般肅穆之地,敢當麵抗旨的有曆以來可沒有,永寧王殿下該不會要當這開天辟地第一回吧?


    “寧王殿……”


    宣旨太監的第二次出聲還沒落地,就被阜遠舟猛地抬頭的一個眼神打斷了。


    阜遠舟掠過他,直勾勾望著上首的白衣帝王。


    阜懷堯終於抬高了眼簾,筆直對上他的視線。


    他的眼裏俱是點點冷漠……就像這些日子那些深刻的感情都不存在似的。


    阜遠舟就這麽茫然地看著他,直到那茫然慢慢被凍結成一片空白。


    阜懷堯強忍住移開目光的衝動,連稍微彎一下繃得筆直筆直的腰都做不到。


    “臣弟懇請皇兄,”阜遠舟終於開口了,落地有聲,“收回成命。”


    整個太和殿瞬間一陣倒吸冷氣聲。


    宣旨太監腳下一軟,險些從台階上摔下去。


    拎著新出爐的聖旨的楚故也差點趴了。


    旁邊的莊若虛手疾地撐住了他。


    楚故幾乎用鼻音問:“在太和殿抗旨……玉衡應該沒有這類刑罰嗎???”


    莊若虛剛才腦子也空了一下,如今一聽他說話就回神了,想了想,小心翼翼道:“應該……沒有?”


    楚故確認——沒有?真的沒有???


    莊若虛肯定——沒有。


    上首,帝座之上,阜懷堯聲音清冷而淡漠:“遠舟,你想抗旨?”


    阜遠舟壓抑著聲音道:“懇請皇兄收回成命?”


    “為什麽?”阜懷堯問。


    阜遠舟一時沒說話。


    “是不滿意官職,還是不滿意兵馬?抑或是帶的官員不夠?”阜懷堯繼續問,聲音不緊不慢,和過往一樣,沒有太大的情緒波動,“你說出來,你要什麽,朕給你。”


    阜遠舟沉聲道:“臣弟想留在京城。”


    阜懷堯聲音見寒,“除此之外。”


    阜遠舟看著自己細微顫抖的手,一叩到地:“懇請皇兄收回成命,不若……臣弟就在這裏長跪不起。”


    “你威脅朕?”阜懷堯眼神如同利刃一般刮過去。


    “臣弟不敢。”雖說是不敢,他卻絲毫沒有動作。


    “天子金口玉言,遠舟,你仗著朕寵你,連抗旨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都敢做了麽?”


    “臣弟隻求皇兄收回成命。”


    阜懷堯望著他。


    阜遠舟巋然不動。


    “那你就在這裏跪著吧,”阜懷堯起身,麵色俱是寒霜,拂袖而去,冷漠的聲音遠遠傳來,“不要你也莫要忘了,朕的旨意,從來沒有收回的先例——你也不會是例外……退朝!”


    話音落地的時候,他人已經消失在了屏風之外。


    阜遠舟跪在原地,神色漠然,褪去那份溫和,他周身冷然叫人避之不及。


    群臣不敢觸其眉頭,紛紛退出太和殿,走在最後的就是連晉他們幾個。


    蘇日暮是被硬拽出大殿的,走到門口他就甩開甄偵準備再衝回去,甄偵幹脆直接攔腰抱住。


    “滾開!”蘇日暮火了。


    甄偵眉眼卻是淡然,“你去有什麽用?”


    蘇日暮咬牙,“就由得子諍這麽跪著?!”


    “你能勸他起來?”甄偵問了一個很現實的問題。


    蘇日暮腦袋冷卻了一下。


    “你能勸爺收回成命?”甄偵又問。


    蘇日暮徹底被潑了一盆冷水。


    楚故在旁皺著眉頭,“小偵你早就知道了?”


    甄偵默認。


    燕舞愣了愣,“你跟著三爺去宿州,豈不是很久不能回來?”而阜遠舟……隻要阜懷堯不鬆口,他畢生都不能再踏足京城一步。


    眾人紛紛沉默下來。


    連晉拍了拍蘇日暮的肩膀,“各人緣法,強求不得……他們的事,你幫不上忙的。”


    蘇日暮舉目望向大殿深處那個孤零零的藍色身影,看了很久很久,才緩緩閉上眼,滿目酸澀。


    緣……


    當真是,有緣無分嗎?


    ……


    看完記得:方便下次看,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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