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純吹個笛子,這種緣由,恐怕申屠謖雪他自己都不會相信吧、


    滿座俱默做出洗耳恭聽狀的時候,他才緩緩執起那通體烏黑的短笛,湊近殷紅的雙唇,微闔上眼,睫毛在眼底打下濃鬱的光影,長眉飛揚,陰柔的輪廓帶出了不可思議的妖媚惑人之色。


    蘇日暮暗道了一句“紅顏禍水”。


    然後,申屠謖雪的第一個音起了。


    不是那種徐徐而進的悠揚旋律,而是尖銳的,高昂的,瞬間刺破人心的笛聲,在寂靜的大殿裏猛地瘋湧開來,如同金戈鐵馬,戰場廝殺。


    血紅的杏花雨驀地在眼前綻放,淩亂的舞姿劃出刀劍的冷鋒,不由分說地割破了整個視野,獨剩一眸零零散散,蘇日暮五指一攥穩住心神,眼前幻象立刻洶湧退去,他壓抑著奔騰的血液,麵上沒心沒肺的模樣已經盡數斂去。


    笛聲從悠長的高昂中一滯,倏然轉作鼓點一般的密集節奏,將人的心弦一下一下地扯開,拉遠,繃緊。


    甄偵的手搭在了他緊攥的拳頭上,目不轉睛地盯著場中那個妖蓮一般的紫色魅影,低聲道:“中招了?”


    蘇日暮瞥了他一眼,又看看四周,有人凝神靜聽,也有人恍然失神,他蹙了眉,“怎麽回事?”是六韻魔音的威力麽?


    “不清楚。”甄偵也有些不能確定,他不知道六韻魔音是否還可以針對不同的人。


    主位上,阜遠舟也是臉色微變。


    場中的申屠謖雪微微睜開眼,眼波流轉地看他一眼,帶著挑釁的傲然,也深藏著某種神秘的不明意味。


    阜遠舟抿緊了唇。


    阜懷堯略帶詢問地看向他。


    阜遠舟察覺到了,對他笑笑,示意不用擔心,一切有他。


    笛音在此刻過渡,慢慢化作哀涼憂傷,宛若戰後沙場,負傷獨立,目及之處遍地屍骸,白骨橫霜,四野荒涼,便不由得徒生悲愴。


    大莽之戰過去尚且不久,在場官員也有不少家中的好兒郎親密的摯友折殺在那滿目瘡痍的邊疆,連屍骨都回不了家鄉,此刻聽來,往事躍上心頭,都忍不住潸然淚下,連一些軍中的鐵血兒郎也紅了眼眶。


    就在這時,一縷淡淡的簫音緩緩和了進來,嗚咽悠揚,漸漸和笛音呈分庭抗禮之勢。


    簫聲極清,極悠,旋律溫婉,慢慢在人們麵前展開一幅安寧祥和之畫,百姓懷著虔誠的祈禱之心,重建著被戰爭洗禮的家國,死者長已矣,生者猶可尋尋覓覓,得以與失散的親人重逢,浣衣女晾開了新製的布衣,背著鋤頭的漢子走向插滿了秧的稻田……


    長衫已濕的人微微愣住,隨著簫音去回憶戰後朝廷有力的恢複秩序的變革,心頭激蕩漸漸平息。


    阜懷堯眼眸微抬,他身側的藍衣男子已經站起了身,十指在簫管上浮動,根根指骨分明,輪廓豐峻麵容俊美,低首弄簫的側影,美好得叫人沉淪。


    這本就是心中所念之人,阜懷堯一時看得有些癡了。


    “鈴——”


    鈴鐺聲毫無預警地響起,就響在笛音每一個停頓的拍子中,不緊不慢,幽幽轉轉,鑽進了人的心底深處,化作一個小勾子,勾出了人心底的掩藏的**,安逸之後,飽暖——思欲。


    阜懷堯隻覺得心頭一撞,之前那個迷亂狂熱的吻的觸感似乎又回到了身上,從唇延伸到脖頸,真實得叫他的手都顫了一顫,隻能撇開看著阜遠舟的目光,強作鎮定地拿起酒杯灌了數口,用冰冷的酒液護住靈台平靜。


    他尚是如此,又何況是旁人?


    阜遠舟此時已經顧及不到兄長的反應,而是專注地投入到這場對決裏,藏在睫下的曜石雙眸已然俱是肅然,唇邊簫音如細細秋雨,像是佛經梵唱,萬丈塵世,紅顏——枯骨。


    心境乍亂的大臣們如醍醐灌頂,方覺失態。


    即使被屢屢壓製,申屠謖雪也不懊惱,唇角反而勾出了一抹詭譎的笑意。


    笛聲,變了。


    似是白日瞬間倒轉成黑夜,繁星眨眼被烏雲覆沒,黑暗的氣息侵孔而進。


    像是被人按進了水裏,憋悶的感覺瞬間占據了在場人的胸腔——無論是誰。


    鈴鐺聲還在繼續,高高低低的,但是誰也不知道站在原地沒有絲毫挪動的申屠謖雪身上是怎麽發出這種聲音的,隻是覺得這聲音無孔不入,聽得人心頭煩躁。


    阜遠舟臉色輕變,簫聲緊隨著也變了。


    鈴聲激越,他就低沉,鈴聲暗淡,他就清嘯,舉殿之內唯聞樂聲激蕩,紫衣和藍衣無風自動,袖袍鼓脹,長發翻飛,這般場景連外行之人都已經看出,阜遠舟和申屠謖雪在用內力拚上了。


    場麵一時僵持住了,誰也奈何不了誰。


    有些年紀大些的臣子已經有些受不了了,急促地呼吸著,臉色泛白。


    連晉急忙使小說些結束。


    但阜遠舟低眉專心抵、製著對方襲來的攻勢,申屠謖雪似是有心拖著他,他根本騰不開空來回應連晉。


    連晉正想著要不要武力介入中止這場古怪的鬥法,耳邊冷不丁的傳來玉箸敲擊酒碗的清脆響聲,奇異又和諧的拍子,在密集的笛聲簫音中硬是撕開一個口子,強行躋身進去。


    他一愣。


    阜懷堯順著聲源看去,正好看見那個一身正氣浩然的官服都能穿出瀟灑不羈的蘇大才子正百無聊賴似的用玉箸敲著麵前的酒碗,唇角掛著沒心沒肺的弧度,這一幕宛如當日酒樓初見蘇日暮戲耍薛天的情景,他不禁啼笑皆非地勾勾嘴角。


    阜遠舟和申屠謖雪也同時朝他看了過去,前者是會心一笑,後者則是眉頭微挑。


    申屠謖雪的笛鈴詭異,阜遠舟的簫音幽婉,蘇日暮的擊樂卻是曲調華美,拿著玉箸的手像是蝴蝶一樣翻飛,帶出的拍子都似在無形的空氣中跳著妖嬈的舞步,配合著阜遠舟的調子,在他退的時候恰到好處地壓製過去,來來回回來來回回,將那股笛聲裏的陰鬱黑暗之氣漸漸抵消了去。


    三者樂音交纏,一曲終了的時候,曲音繞梁三日,叫人好半天回不了神。


    申屠謖雪放下笛子,似乎回味了片刻,然後對著他們二人露出一個耐人尋味的笑容,說不上真心不真心,歎道:“玉衡人才濟濟,申屠不虛此行!”


    他的聲音是如水綿軟,好聽得簡直能用勾人來形容,瞬間驚醒了殿內聽眾。


    掌聲如雷響動之時,甄偵伸手去拿蘇日暮那邊的點心,寬大的袖袍恰好遮住了眨眼化成糜粉的玉箸和酒碗。


    蘇日暮沒事人似的打首一掃,把這些粉末都掃到了地上。


    甄偵意味不明地“嘖”了一聲。


    阜遠舟掃視了一圈,沒發現有什麽人在剛才的樂音中出事後才返身坐下。


    阜懷堯低聲問:“還好嗎?”


    阜遠舟笑了笑,“皇兄莫擔心,我沒事。”


    阜懷堯伸手握了握他的手,分明感覺到他掌心的汗濕,不過也沒說什麽,隻是回身叫壽臨拿份燉品過來。


    阜遠舟心裏一暖。


    申屠謖雪已經回到原本的座位上,饒有興致地打量了一會兒兩兄弟的相處方式,不知為什麽,眼底突然閃過一抹略顯詭異的神色。


    “申屠先生高才,朕今日見識到了,甚是佩服。”察覺到了他的視線,阜懷堯淡然地抬起頭,道,好似剛才他和阜遠舟劍拔弩張的交鋒完全不存在似的。


    申屠謖雪掩唇而笑,“陛下過獎了,不過是些許雕蟲之技,您聽得高興就好。”


    他這話不知是不是刻意,說得實在曖昧,叫阜遠舟一下子寒了眼神。


    周圍的連晉等人也是瞬間牙酸,腦子裏隻有一個想法——這個衣冠楚楚斯文敗類的登徒浪子……


    這場洗塵宴就在表麵一派和樂融融暗裏唇槍舌劍交鋒中結束了,群臣們出宮的時候還對今晚那三人鬥樂的精彩津津樂道。


    會宴的大殿裏,連晉等一眾親信都留了下來,蘇日暮也被甄偵拖著往主位那邊走去,被楚故他們圍觀了一會兒。


    阜懷堯望向他,道:“多謝蘇卿家方才的鼎力相助。”


    蘇日暮打哈哈,“臣隻是隨手之舉,陛下不必客氣。”


    周度感慨:“酒才之名,果然名副其實。”


    甄偵笑笑,“能與三爺齊名,總得有這麽個實力才行。”


    蘇日暮白他一眼,徑直走向阜遠舟,朝他伸出手,邊問道:“怎麽樣?”


    阜遠舟把那支簫隨手遞給他,“還好。”


    蘇日暮用手指一彈,那管上好的簫明顯承受不了阜遠舟的內力,就和那玉箸酒碗一個下場,瞬間化作粉末了,他“嘖”了一聲,“這娘娘腔什麽來路?”


    眾人:“……”


    這話倒是說出了連晉的心聲,他看了看那洋洋灑灑的粉末,大致地說了說剛查到的申屠謖雪的事情。


    原來這申屠謖雪在朝的時間並不長,他原本就居於深山,身份成謎,素有山間隱士之傳說,這個傳說的來曆也無人知道,早幾個月前不知怎麽的他突然就出了山,成為當時的池尤六王子完顏遂簡的幕僚,助他登基即位,其後被奉為國師。


    沒人知道他是什麽人,隻知他身邊隻有兩個木偶般的美貌隨從,他脾氣怪異,連完顏遂簡都不敢輕易忤逆他的意見,而敢得罪他的人,通常都死得很是驚悚。


    申屠謖雪很美,美得像是山裏走出來的山精鬼怪,但在池尤卻沒人敢打他的主意,他們都說,這個國師,是帶著妖術的。


    “妖術?”蘇日暮譏誚地挑了挑眉。


    “是因為六韻魔音?”阜懷堯問道。


    “這應該也是一個原因,”連晉摸摸下巴,“還有就是那些得罪過他的人,你們知道他們都是怎麽死的嗎?”


    “被暗殺了?還是申屠謖雪讓完顏遂簡把他們抓起來千刀萬剮了?”陳閩猜測。


    “都不是,”甄偵接了話茬,“他們是自殺的。”


    “咦?”眾人意外。


    連晉點頭,“沒錯,抹脖子的,跳樓的,跳河的,吞金的,什麽死法都有,就在得罪了申屠謖雪的當年,還有人說看到了他在作法,千裏之外取人性命。”


    眾人聽得後脊梁一陣陣涼。


    “真是邪門了,難道這也是六韻魔音搞的鬼?”布磬喃喃。


    楚故忽然叫了一聲“糟”,“剛才他無緣無故吹笛子,該不會也是想把什麽人整去自個兒弄死自個兒吧?”


    眾人麵麵相覷,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天儀帝。


    阜懷堯麵不改色。


    蘇日暮卻在此時懶洋洋插話道:“剛才他沒用六韻魔音。”


    眾人愣了愣。


    阜遠舟也頷了首,“他已經到了以口惑人的功力了,借助樂器反而會讓他束手束腳。”


    商洛程不解,“若是沒有用六韻魔音,那為什麽……”


    話意未盡,已經明了,剛才的情景現在想起來還有些驚心動魄。


    蘇日暮嗤了一聲,“十八般樂器練到一定地步,以音魅人又豈是難事?”


    群臣直勾勾看著他和阜遠舟——你們兩個的樂技也算是登峰造極,怎麽還要聯手才能搞定申屠謖雪?


    蘇日暮給了眾人一個白眼,“……我和子諍學的是樂器,又不是他那種專門為了惑人才學的邪門歪道。”


    這方麵的能力申屠謖雪確實已經是世間少有敵手,他也不怕承認這點。


    燕舞卻很是不明白,“既然他不想用六韻魔音,那麽這麽做有什麽用意?”沒事做拿他們開刷嗎?


    眾人都陷入了沉思。


    一直若有所思的阜遠舟卻忽然開口了,“會宴殿附近,有沒有什麽特別的人物?就是……”他想著形容詞來表達自己的想法,“就是,會讓申屠謖雪……或者宿天門感興趣的人。”


    楚故蹙眉,“難道說他的目標不在大殿的某一個人身上?”


    他話音尚未落,常安就急匆匆地從殿外走了進來,麵色凝重。


    “陛下,奴才有急事稟報。”


    在座的人都瞬間有種不好的預感。


    阜懷堯微不可見地蹙了一下眉,“說。”


    常安躬身正色道:“伏洶殿出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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