阜仲變了。


    這是朝堂裏的人的共識。


    而改變他的,是一個名不見經傳卻鋒芒畢露手腕驚人的年輕人。


    ——他的眼裏似乎誰都看不進去,唯有那個至尊無上的人才是他的一切。


    賢者入世,安邦治國,有了柳一遙的輔佐,阜仲終於可以定下心來施展自己的治國之策,而不是樣樣大事都盼著邊疆的來信——即使做錯了也不要緊,因為總有一個如柳般堅韌的男子站在他身後,告訴他對錯是非,帶著他穿過荊棘遍布的漫漫長路。


    阜仲行事以仁,柳一遙作風狠辣,兩人一剛一柔,在持續了十幾年的戰爭裏竟是將玉衡朝堂整頓得井井有條,讓征戰邊疆的阜徵再無後顧之憂。


    “一遙,沒有你我怎麽辦?”閑聊之時阜仲曾這般說過,褪去了年少時的稚氣和即位時的驚惶,他的語氣裏半分玩笑半分認真。


    聞言,柳一遙望著他,眼神裏似乎帶著灼人的光,“你在的地方,怎麽會沒有我?”


    他如此的迷戀阜仲,即使明知這條路走下去讓自己傷痕累累,他又怎麽舍得離開?


    阜仲沒有細想他話裏的意思,隻覺得這句話聽了之後叫他無比安心。


    又是一年秋,邊疆總算安穩了一些,阜徵知道兄長已經對帝王之術應付有餘,便無所顧忌地在閑暇之時變了裝改了名四處走走。


    所謂浮生偷得半日閑,偷得半日自由也好,在人吃人的皇宮裏呆久了,吃著宮外的窩窩頭都覺得有滋有味。


    端坐高位的帝王接了七弟滿篇描述一地山水的信函,先是欣慰地笑了,旋即又歎了一口氣。


    入主了資政殿的柳一遙正坐在不遠處處理公文,聞聲看向他,見他望著窗外眉目隱有憂鬱和向往,心裏就是一痛,忍不住開了口:“陛下,若有一天邊疆烽火不再百姓安居樂業,你不想留在這個皇位上了,就和我一起去縱情山水,遊遍三山五嶽五湖四海好不好?”


    阜仲一下子怔住。


    柳一遙此時的神情近乎虔誠,“塞外邊疆,海角天涯,不管你去哪,我都陪著你。”


    阜仲眼睛微微睜大,隨即卻是輕微彎了眉眼,“好,既然承諾了朕,那你就不能食言。”


    “我答應你,就一定會做到。”對方眼底的信賴讓喜悅像是漲潮一般在心底深處鼓脹起來,柳一遙花了極大的力氣才使得自己不至於連發出的聲音都帶著顫抖。


    “一遙,喚朕的名字。”


    他囁嚅了一下唇,“……阿仲。”


    阜仲笑了,眼裏有微微的恍惚,“好久沒聽過有人喊朕的名字了……”微頓,呢喃著換了自稱,“我都快忘記我叫阜仲了……”


    柳一遙仰頭看著他,默默將泛起的悶痛壓下喉嚨。


    如果這一刻可以停留,如果他們可以相愛相守,如果可以隻是付出所有就把世間一切捧到他手中讓他開懷讓他無憂無慮……


    那該有多好。


    ……


    阜仲在朝廷裏慢慢地站穩了腳步,但是心裏不經意出現的疑惑也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


    世界上沒有人對另一個人的好是理所當然毫無理由的——柳一遙對他很好,幫他的忙關心他的身體心疼他的辛苦縱容他的善心,那種好甚至超過了君臣之義朋友之誼,教他幾乎惶恐起來。


    連尊他敬他的阜徵都能為了自己的自由而咬著牙將他推上皇位,柳一遙卻不計回報地守在他身邊,傾盡所有對他好。


    為什麽?


    阜仲看著他說話時低眉淺笑的模樣,無聲地問。


    不為名,不為利,不為權勢,不為美色……他就這麽溫溫和和地笑著,雅麗的麵容上一雙眼霧蒙蒙的如同倒映著江南三月的細細飛雨,好似真的與世無爭無欲無求。


    可是人活在這世上又怎麽可能逃得出**二字呢?該得的不該得的,總有自己盼望著的東西。


    柳一遙盼的又是什麽?


    這一猜再猜始終猜不出個所以然,阜仲終於還是忍不住問了出口。


    “阿仲,我求的,不過是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柳一遙卻是如是說,含笑的眉目裏不知沾上了什麽,溫溫軟軟的,沉甸甸的,壓得阜仲心口都沉了。


    也許是因為他笑的模樣實在太好看,也許是因為他喚著誰不會這麽喚他的名字,阜仲隻覺得自己的心跳瞬間亂了。


    柳一遙何等眼力,瞥見他心緒不穩的眼神,忽然覺得心底有某種東西在死灰複燃,蠢蠢欲動。


    他愛他,從看他的第一眼開始。


    他想和他在一起……


    不惜代價。


    日子在忙碌中一天天渡過,阜仲便沒那麽多事情去揣摩一個難以琢磨的問題,唯有沉沉入睡之時才迷迷糊糊地恍然想到,將柳一遙留宿在乾和宮外殿的時候,他似乎總能睡得比任何時候都安穩。


    直到清洗朝堂勢力更換左右二相時,事情才在這裏發生了轉折。


    阜仲力排眾議將年紀輕輕的柳一遙送上了左相的位子,不僅驚了朝野內外,連阜徵都傳信八百裏加急,不解地詢問他為什麽那般信任一個嶄露頭角不久的年輕官吏。


    阜仲也說不出所以然。


    柳一遙卻道:“隻要有我在的一天,我便會保玉衡三山五嶽安穩無邊江山無憂,阿仲,我說到做到,信我!”


    他的眼神太堅定、太執著,顯然可以為了阜仲一往無前。


    那是正是隆冬季節,深色的黛瓦飛簷上安靜地覆著一層薄薄的白,蒼穹深處依舊大雪紛紛,一片片輕薄細碎的雪瓣劃著圓弧徐徐旋落。


    豔麗的紅梅開了一樹,遠看像是一簇簇紅色的火焰,眉目秀麗的帝王披著厚重的毛裘站在紅梅樹下,落下的雪在他眉宇之間開出了細細的花。


    柳一遙近乎癡迷地凝望著他。


    “一遙,”阜仲忽然開口,同時伸手接住了一片正好墜下來的落梅,眼眸裏映下了一片小小的紅,也映出了一縷淡淡的迷茫,“你為了我做了太多,可是我從不知道,你想要什麽。”


    柳一遙微怔,旋即卻是笑了,又是那般隻在阜仲麵前展露的溫柔笑靨,語氣裏深情像是藤蔓一樣蜿蜒出來環繞住了聽者的心髒,“阿仲,這世間人事千千萬萬,我想要的無非就那麽一樣。”


    被他的語氣所蠱惑,阜仲禁不住抬頭去看他的眼,“你想要……”


    話音還未完全從喉嚨裏滾出來,他便覺得眼前一晃,微涼的吻已經如輕飄飄的雪花一般落在了他的唇上。


    阜仲整個人都呆掉了。


    柳一遙慢慢直起身子,指尖拂開他肩上的白雪紅梅,眉眼仍然帶笑,卻已經不再是素日裏無欲無求的神色,“我要的,是與你兩廂情好,一世廝守,永不,分離。”


    被他的話激回了神智,阜仲驚得幾乎是踉蹌地後退了一步。


    腳下積雪之後很滑,他一個不穩,險些撞到身後的紅梅樹上,那枝椏有些尖銳,柳一遙著急地伸手扶他。


    但一個男子的分量確實不輕,柳一遙也被他帶著絆倒了,兩人一同摔在了有些厚度的積雪裏。


    柳一遙慌忙將他扶起,小心翼翼地察看著他有沒有受傷。


    恐怕連邊疆告急都不曾見過他這般神情……


    看著他這般模樣,阜仲忽然就定了神,沉聲道:“一遙,這個玩笑你我開不起。”


    柳一遙的動作頓住了,好一會兒才挽出半彎笑意,道:“阿仲,你知不知道,我愛你愛到不記得自己是誰了。”


    為了能夠有朝一日有資格說出這句話,他努力了太久,拚殺了太久,他在官場不擇手段讓自己爬的更高,為了就是能夠站在他麵前,對他說出愛字。


    阜仲有些驚異地看著他眼中的癡迷和執念,“我……”


    “事到如今,你讓我昧著良心說一句這是玩笑,我都說不出來,”柳一遙眼神灼熱,被藏得太深藏得太好的強烈情感爆發出來,幾乎化作火焰在眼睛裏舞動,“從見你的第一眼開始,我就陷下去出不來了……阿仲,如今這世間,沒有人會比我更愛你。”


    這般情深意重,叫阜仲震驚得不知如何開口。


    柳一遙孤注一擲地再度輕吻他的唇角,“天大地大,一個人實在是太寂寞了,阿仲,我陪你,我們一直在一起好不好?”


    ……


    阜仲幾乎是從他身邊落荒而逃的,直到逃出了很遠很遠,他才在拐角處微微頓住腳步,回頭看去。


    隆冬大風忽然就刮了起來,風雪飄搖紅梅零落,呼啦啦迷蒙了視線,眉目模糊的男子煢煢獨立在飛雪中,像他剛才一般伸手去接那些簌簌落下的落梅,奈何風太大,花瓣都順著他的輪廓滑了出去,一絲痕跡也不留。


    他就這麽怔怔然地站在大雪蒼茫的空地上,身形筆直仿佛堅不可摧,卻顯得那麽孤獨。


    一瞬間漫上來的疼痛扼住了呼吸,阜仲一時忘記了自己原本該抬腳的步伐,呆呆地立在原地望著柳一遙。


    他不懂愛情,也不明白柳一遙的深情厚意是從何而來。


    可是,看著這個人的笑就會歡喜,看著這個人的疼就會難過……


    他算不算是,也喜歡柳一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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