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花園正是春光明媚百花齊放的時候,小小的溯陽亭被包裹在姹紫嫣紅之後,一片生機盎然。


    明黃衣袍的帝王從睡夢中醒來,怔怔坐在亭子中,像是正處遲暮之年,滿頭華發一身死寂。


    阜仲怔然望著四周,還未消散的夢的痕跡從他眼角劃過——


    人麵桃花、江山昔年,隨夢而去,終……不似當年。


    滿園豔麗花盞都入不了他的眼,他隻是出神地盯著小亭子邊的的幾棵垂柳,看著看著,就忍不住顫顫巍巍站起來,拖著病弱的身體往前走去。


    正坐在他身邊安靜看書的白衣少年被他的動作嚇到,立刻起身扶住他,冷漠的顏容下暗藏一縷微不可見的擔憂,“父皇你當心些……”


    阜仲似乎沒在意,在少年的攙扶下慢慢走到一棵柳樹邊。


    他伸出枯黃的手,輕輕撫摸著那堅韌的樹幹,他的目光一瞬間是那麽的明亮,仿佛窮盡餘下的生命在燃燒一般,看著柳樹卻又穿過那樹落在不知名處,那麽溫柔那麽多情,瞧得人呼吸都疼了。


    白衣少年看得很是心驚膽戰,卻一時遲疑,不敢開口叫他。


    阜仲自他有記憶開始就是一直病重在床的模樣,他已經習慣了替這個父親背負本不屬於這個年紀的他的責任,隻是,現在阜仲這個樣子,竟是……像回光返照!


    “一遙……”阜仲用一種恍惚又柔軟的聲音輕聲念著,宛如陷入一個美好又虛幻的幻境裏,頓了頓,他雙眼微微睜大了一些,冷不丁地念出了另一個被埋葬了許久的名字,斷腸又歡欣:“阿徵……”


    春日的暖陽晃進眼裏,光芒氤氳裏,阜仲仿佛看到有兩個人走來,青衫烏發,寬袍廣袖,戰甲頭盔,長刀立馬。


    是記憶最後的模樣,意氣風發年華正好,叫人看一眼便畢生難忘,恨不得用三生來換。


    “陛下,臣名喚作柳一遙,字長晟,希望……陛下能記住微臣的名字。”最初的最初,是男子望著他那眉眼含笑的溫暖。


    “不會武功怕什麽,皇兄,有我在誰敢欺負你?嘖,太子也不過是半桶水罷了。”最初的最初,是孩童年幼卻毫不掩飾的傲視天下。


    “隻要有我在的一天,我便會保玉衡三山五嶽安穩無邊江山無憂,阿仲,我說到做到,信我!”男子深情又堅定,微笑著接下左相的重擔。


    “皇兄,我走了,等我回來的時候,一定把那狗皇帝的首級拿給你當球踢!”少年英武,通曉詩文,刀馬嫻熟,在三軍麵前朗笑三聲,忽然回頭對他道。


    “阿仲,我陪你,我們一直在一起好不好?”他如是道,仍是那溫柔如三月江南春盡好的笑,這一笑的記憶橫貫了阜仲餘生的歲月悠悠。


    “皇兄,等這次打完仗,我就留在京城了,咱們兄弟兩就和以前一樣,振興玉衡江山!”他如是道,然後打著馬帶著大軍離開京城,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現在,他們終於回到他身邊。


    他已經是耄耋老者,他們卻仍是當年談笑風雲變的意氣青年。


    阜仲笑了笑,眼角的皺紋像是扇子一樣,一下子扇去了他的半世時光,他輕喟歎一聲,用那含笑的聲音呢喃:“你們終於來了啊,好狠心,拋下朕那麽多年,朕等得好苦啊……”


    ——所以,帶我走,好不好,我真的,好累啊……


    白衣少年臉上出現了一絲驚愕,難得失態地大喊了他一聲:“父皇!”


    他的聲音掩不住倉皇,阜仲在這一瞬猛然醒神,眼前的幻象眨眼全部消失。


    他愣住,支撐不住一般頹然滑落,身子一傾,倚在柳樹上,震得柳枝簌簌直顫。


    “父皇你還好嗎?”白衣少年趕緊扶住他,寒星般的眼神裏終於流露出的明顯的憂心忡忡。


    阜仲望著他,終是虛弱地搖了搖頭。


    對啊,他還不能走,他的孩子還小,他怎麽也不能離開,可是故人長絕,隻剩他一個,獨立芳菲,望遍了春花冬雪,卻,不見來時路。


    死者長已矣,存者且偷生。天地一逆旅,同悲萬古塵。


    這種感覺,好孤獨啊……


    “一遙……”他又念了一遍,語氣平淡,然而眼神裏的痛楚叫身旁的白衣少年相信,他的身體裏有什麽東西被血淋淋地撕開,已經痛到令他沒有多餘的力氣在臉上作出疼痛的表情。


    白衣少年沉穩從容的麵目裂開了一絲縫隙,無措地守在他身邊,猶帶稚氣的霜冷顏容上是說不出是複雜神情。


    他低聲問:“父皇又想起左相和七叔了嗎?”


    阜仲輕咳了幾聲,淡淡道:“人老了,就總愛想起以前的事,想那些做錯了讓朕後悔一輩子的事。”


    白衣少年抬頭望著他,“父皇不是說,即便是錯的,隻要走到底,也能把錯變成對嗎?”


    “可惜,朕沒有走到底,”阜仲將手放在他頭上,渾濁的眼裏滲出了近乎淒厲的哀意,“所以堯兒你記住,堅持你的路往下走,隻要不回頭,你就永遠不會後悔。”


    白衣少年緩緩眨了一下眼睛,眼角淚痣跟著顫動,他眼裏似乎有什麽信念在一步步堅定,散發出冷冽而灼人的光芒,“兒臣明白。”


    看著他,阜仲的眼神漸漸柔軟下來,“真不愧是阜家的子孫。”微頓,眼前浮起某個藍衣少年溫和又漠然的眼神,終是開口問了:“堯兒,你的三弟……是個怎麽樣的人?”


    “遠舟麽?”白衣少年想了想,道:“很厲害,像是一把劍,平日蟄伏不出,出鞘必傷人,可惜過於處事執拗,終會傷及自身。”


    阜仲聽得怔忡,眼神顫動,仿佛在懷念什麽不可能忘記的東西,“真像啊……他這副脾性,真是像極了一遙……”


    他順著樹幹慢慢滑坐下去,明黃的帝袍如同雲層一樣層層鋪開。


    “一遙也是這樣,像是一把利劍,做事遇神殺神遇鬼殺鬼,然後,傷人傷己……”


    劇烈的嗆咳聲猛然從他喉嚨裏泄露出來,他咳得腰都彎了,整個人蜷縮起來,連聽到這陣咳聲的人都為他感到斷腸裂肺的艱苦。


    白衣少年微微睜大了眼,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眼睜睜看著父親咳出的血像是水一樣濺在他純白的衣擺上,像是幽夜裏盛開的曼珠沙華。


    白發蒼茫的老者倒在他的膝蓋上,眼神漸漸失去焦距,眉眼卻舒展,染血的唇邊緩緩溢開一抹笑,如同蓮池裏的水紋,一圈一圈的蕩漾開來。


    斷斷續續喃喃的聲音很低很小,仿佛中間相隔寬寬的三途河,被風吹散在滿園飛花裏:


    “可是朕……朕隻想……做他一輩子的劍鞘……”


    ……


    做他一輩子的劍鞘……


    那麽多年過去了,那麽多的誤會和傷害還存在著,卻仍然還是愛他麽?


    那麽父皇,柳一遙呢?


    他是不是,也有著同樣的心情?


    十歲那年父親病重幾乎撒手人寰之前的場景以夢境的形式卷土重來,阜懷堯睜開眼時,竟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他用力將自己的思緒從往事中拔除出來,微一側頭,卻看到了一張俊美得近乎沒有瑕疵的臉龐。


    遠舟……


    阜懷堯連猶豫都未有一瞬,便知道這是什麽人。


    對方溫熱的呼吸打在額發上,讓他禁不住微微恍惚。


    阜遠舟靠他靠得極近,甚至近到能數清楚那一根根的濃密的睫毛,雙手虛虛地將他攏在懷裏,以一種守護者的姿態,溫柔又堅定。


    阜懷堯不想收回當年的評價,這個人到現在也依然是一把鋒利得叫人膽寒的劍,隻是,這個人甘願為他給自己做了一個劍鞘,將自己牢牢鎖在裏麵,唯恐傷他半分毫毛。


    被這樣的一個人愛著,該是何等的幸福……


    阜懷堯心神微微震動,五指如冰,緩緩觸摸他的臉頰。


    在差一分便沉淪的時候,他用力而遲緩地收回了手。


    他麵上並未有哀痛悲慟,但神色中卻已再無一絲冷漠淡然。


    阜、遠、舟。


    阜懷堯默聲而認真地念著這個名字,好像這樣就可以將這個名字死死刻在心口上,跟著身體化為白骨方能消失。


    一番動靜下來,在恢複傷勢時格外嗜睡的阜遠舟也因為武者的警覺而醒了過來,一睜眼便看見在自己懷裏眼神清明的兄長,心口不由自主地多跳了幾下。


    “還累麽?累便繼續睡吧。”男子清冷的聲音在寂靜的禦書房裏淡淡響起。


    阜遠舟回神過來,留戀了片刻才坐起身來,笑了笑,搖頭道:“不累了,皇兄你呢?”很自然地拿過外袍幫他披上。


    阜懷堯本想說自己沒什麽的,又想到之前阜遠舟的生氣,話便咽了下去,改口道:“朕有些餓了。”


    “那遠舟叫人傳膳,皇兄想吃什麽?”阜遠舟趕緊起身,順帶掃了一眼更漏,發覺兩人睡了不過一個多時辰,太陽還高高掛在西邊的天空上。


    這番情景,就好似之前兩人的冷戰不存在一般,阜懷堯微微怔忡了一下,剛想開口說什麽時,外頭忽然傳來了壽臨的攔阻聲,然後一個宮人和壽臨一攔一跑地衝進了禦書房,極是失禮。


    阜懷堯最是重視處理政事的地方,見狀臉色一沉,就想喝問一句。


    誰知那宮人一見到他,便衝過來一叩而下,驚惶道:“陛下,皇後娘娘遇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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