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甄偵照例起了個大早上早朝,順帶把第一天正式報道入朝的蘇日暮挖起來。


    幸好蘇日暮這段時間跟慣了他天沒亮就出門,除了抱怨幾句之外倒沒使勁賴床,不過區別是以前他能在馬車裏補眠,現在變成和甄偵一起進太和殿罷了。


    換好官服之後,蘇日暮別扭地甩甩手腳,這才後知後覺地想到一件事,問甄偵:“子諍要不要上朝?”


    甄偵眨眨眼。


    兩人麵麵相覷了一會兒。


    甄偵想了想,遲疑道:“應該不用吧,三爺受傷以來就沒上過早朝了。”


    自天儀帝登基以來,阜遠舟頗有“恃寵而驕”的意思,早朝都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阜懷堯百般縱容,百官也權當無視,反正有事的時候他會出現就是了。


    不過話是這麽說,誰知道阜遠舟現在是不是迫切想要見自家皇兄呢,蘇日暮還是跑去踹好友的門了。


    他和阜遠舟是隨便慣了,不過一打開門猛地看見一人躺屍狀直勾勾瞪著他,那種感覺還是很驚悚的。


    “靠!你丫的嚇誰呢?”蘇日暮毛了。


    阜遠舟掀開被子坐起來,沒理會他的咋咋呼呼,“怎麽了?”


    目力極好的蘇日暮走過去,看到他那眼底的血絲,頓時皺了眉,“一晚上沒睡?”


    “睡不著,”不想解釋自己做了噩夢就沒法子繼續睡的事情,阜遠舟打量著他身上的藏青色官服,轉移了話題,道:“這打扮,看上去還有模有樣的。”


    蘇日暮撇嘴,對這個評價不置可否,“你要上朝不?”


    “……不了,”阜遠舟頓了一下,起身去桌邊倒杯水潤潤有些沙啞的嗓子,“有點累,我睡一會兒。”


    蘇日暮有些估摸不準他現在的情緒,隻好道:“哦,那你睡吧,中午我和甄偵會回來,你別亂跑啊,記得吃藥!”


    阜遠舟笑了笑,“知道了,而且你把我封住的內力解開之前,我還出不了這甄府大門。”蘇家獨門點穴方法他都招架不住。


    蘇日暮不屑地哼了一聲,“得了吧,在你回宮之前就別想解開了。”仗著一身功夫就亂來,生怕別人不知道身上內傷未好似的!


    阜遠舟沒說話,伸手招他過來。


    蘇日暮不甘不願地走過去。


    阜遠舟替他整了整歪了的衣領,“做官就要有個做官的樣子,新晉進士雖然站得離我皇兄遠,不過也別打瞌睡,少張嘴多做事,得罪人多了我也保不住你,今年改了製度,別一個月考察就給我惹了一大堆麻煩,不然我就掐死甄偵。”


    “關甄偵什麽事?”蘇日暮嘴角一抽,白眼一翻。


    “他在翰林院,肯定會帶你。”阜遠舟隨意道,注視著這個比過往十幾年不知有活力了多少的好友,眼神複雜。


    他努力了那麽多年都沒有把他從蘇家的漩渦裏拉出來,真不知道甄偵究竟有怎麽樣的魔力——也許正是像阜懷堯之於他……


    蘇日暮的手在他麵前擺了擺,“怎麽了?”


    “沒,”阜遠舟回神過來,道,“記住我說的話了?”


    蘇日暮不悅,“記住了,怎麽跟交代遺言似的,存心膈應小爺呢?”心裏卻是想子諍該不會真的聽他的意見打算離天儀帝遠一點了吧?出京什麽的……


    “真是該縫了你的嘴。”不輕不重地敲了一下他腦袋,阜遠舟道,“你該出門了,別第一天就遲到。”


    蘇日暮“哦”了一聲,身後就恰好飄來了一個聲音:


    “該走了,蘇日暮。”


    蘇日暮回頭,便看到那個雪青的人影站在門口,後者衝他笑了笑,隨即和阜遠舟打了招呼。


    “三爺。”


    阜遠舟微笑,“麻煩你照顧照顧這家夥了,最近江湖不太平,莫要讓他出去搗亂。”


    “應該的,三爺放心。”甄偵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目光閃了閃,頷首。


    目送著兩人出了府門,阜遠舟站在窗邊,抬頭望著蒙蒙亮的天色,壓下那股隱隱不安的直覺。


    隻是夢而已。


    他這般對自己重複。


    ——助我玉衡天下太平,萬民安定,願你一世喜樂,兒孫……滿堂。


    這是你的願望,我不是不知道,可是我做不到。


    我……情願讓你失望,也不願離開你,真的。


    ——若有來世,若有來世……


    我不求前生不求來世也不求三生三世,惟願今生同舟共濟。


    所以,今生尚未過完,你叫我怎麽奢求來世呢?


    ……


    馬車聲軲轆軲轆,輕微的晃動讓蘇日暮又快要陷入昏昏入睡的境地裏。


    晃著晃著,忽然就想起來一件事,頓時睡意全消,“甄偵。”


    “嗯?”坐在他對麵正在閉目假寐的秀逸男子睜開眼來。


    蘇日暮遲疑了一下,“晉安鏢局總鏢頭薛義保死了,這件事你知道嗎?”


    甄偵眸光輕動,“知道。”


    “他是怎麽死的?”蘇日暮問。


    甄偵多看了他兩眼,隻見他的神情還是一如既往的漫不經心,仿佛不過隨口提起這個話題,他答道:“按前兩天薛總鏢頭葬禮上武林盟主沙肖天的說法,是這位總鏢頭的兒子薛天在牢裏自殺、妻子抑鬱而終,一連兩個噩耗讓他心力交瘁,神誌不清,才會突發心疾,恰巧屋裏有些動靜,他杯弓蛇影,不幸猝死。”


    “實際上呢?”蘇日暮嘴角溢出一抹冷笑。


    “實際上啊……”甄偵也沒問他為什麽問這個,隻道:“實際上薛義保是被嚇死的,至於是怎麽死的,我倒是不清楚了。”巨門目前還沒得到新的消息。


    蘇日暮點點頭,看來甄偵知道的也不比阜遠舟那邊多多少。


    甄偵狀似有意無意地問:“你很關心薛義保?”


    蘇日暮撇撇嘴,“送他兒子進牢房的是小爺,小爺當然得關心關心。”這句話說得動聽,他眼裏卻深藏著一絲入骨的快意。


    甄偵若有所思,“需要我幫你留意著?”之前薛義保死的時候他正在忙文試的事,所以才沒及時告訴蘇日暮。


    “隨你了。”蘇日暮無所謂一般道,換了話題,看向他,“你背上是不是有個刺青?”


    甄偵似笑非笑,“你想看?”


    “有什麽好看的?”蘇日暮不屑地啐了他一口。


    甄偵聳肩,“你現在想看也看不到,它隻會在體溫升高的時候才會出現。”


    蘇日暮摸摸下巴,“那要是人死了,是不是就再也看不到了?”


    甄偵被他問得一愣,想了想,“似乎是吧,我沒試過,以前也沒聽說誰死了還能再見到這刺青的,我回頭找人問問。”


    “哦。”蘇日暮應了一聲,陷入沉思之中。


    馬車在安靜的氛圍裏轉過了一個街角。


    甄偵卻忽然道:“你對三爺說了什麽?”


    蘇日暮的眼睛睜大了一些,似是一下子沒反應過來,稍後了片刻才道:“子諍既然說你是自家人,就不介意你叫他子諍的。”


    甄偵愣了愣,隨即道:“都說寧王重情重義,果然不假。”


    聞言,蘇日暮白了他一眼,“那又怎麽樣?你要是敢叫他做些兩肋插刀的事情,我掐死你!”


    “那若是他插我兩刀呢?”甄偵似笑非笑。


    “幫忙補多兩刀!”蘇日暮齜牙道。


    甄偵挑眉,“這麽薄情寡義?”


    蘇日暮偏過臉去,咕噥道:“子諍對我來說很重要,比我的命還重要……”微頓,“這句話永遠有效。”


    若不是阜遠舟,他當年就沒辦法在白道的圍剿中活下來,若不是阜遠舟,他撐不過蘇家滅門後的那段慘烈歲月,若不是阜遠舟,他根本活不到現在。


    相依為命相濡以沫的年歲太過刻骨,無論是他之於阜遠舟還是阜遠舟之於他,都有著淩駕於愛情親情友情之上的感情——即使他們心中已經各有所愛之人。


    甄偵看著他瘦削的側臉,撲閃了一下睫羽,淡然道:“我知道。”


    蘇日暮不知為何有點不忍,轉回頭來看他低垂的眉眼,囁嚅了幾下唇,才咬牙小聲道:“……讓你排第二了行不行……!”


    甄偵笑了,“這麽不甘願?”


    蘇日暮惱羞成怒,“你愛排不排!”


    甄偵這才慢吞吞道:“我當然要排,不過,這也掩蓋不住你轉移話題的事實。”


    蘇日暮憤憤——這話題都繞多遠了,這家夥怎麽還記得!?


    甄偵望著他,“你和三爺說了什麽?總覺得他的樣子不太對勁。”


    蘇日暮冷哼,“你應該去問皇帝跟子諍說了什麽,讓他這個二十四孝弟弟離家出走!”


    甄偵盯著他,目不轉睛。


    蘇日暮自暴自棄道:“我就讓他別跟皇帝攪合了,你不給啊!?”


    甄偵拖長了音,“當然——給了。”


    蘇日暮卻是又不滿了,“你憑什麽給啊?!我家子諍有錢有才有貌出得廳堂進得廚房暖得睡房,難道配不上那勞什子無情無義的皇帝嗎?!”


    甄偵:“……黑臉紅臉你都唱了,你叫我說什麽?”


    蘇日暮絲毫不覺得自己無理取鬧,哼了一聲,“你說什麽有什麽用,得子諍說了才有用啊!”


    “那就是了,”甄偵無奈地道,“你幹著急有何用處?說那種話,不就亂了他的心嗎?”蘇日暮對阜遠舟的影響不可能不足掛齒。


    蘇日暮聞言,撇著嘴一副忿忿不平的模樣,好半晌才喪氣般低下頭喃喃道:“我知道子諍那麽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以前他做什麽我都不太理他,反正總讓他操心的是我……他有喜歡的人我比誰都高興,可是他怎麽偏偏就喜歡皇帝?”微頓,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尾音像是長長的歎息,“他過得好苦,我難受……”


    甄偵看了他許久,冷不丁道:“那你有沒有想過帶他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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