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學士單獨的房間裏。


    甄偵看了看桌上的幾堆資料,最後手指點在一摞用上古梵文寫成的冊子上,比了比它的厚度,似真似假地道了一句:“比上個月薄上一些,這個月江湖上倒是平靜。”


    坐在巨門之首的位置上可不是玩的,除了處理巨門中的各種事物,甄偵還需要將不少重要的東西熟記在心,聯係起來辨別輕重,將有用的東西匯集起來呈上去給阜懷堯或者隨時能夠在被詢問時說得出來,所以他的記憶力和記的東西都相當驚人——這也是他能坐在這個位置上的諸多原因之一。


    對外身份為翰林院侍講學士的巨門使令子鴛點頭,道:“這個月是武試的時候,不少江湖人都來京城了,江湖上自然是安靜多了。”


    “聽說這一屆的武林盟主沙肖天的長子沙臨誌也參加了武試,不知結果如何?”說起武試,甄偵就想起了這件事,也想起了柳天晴,不過他家住塞外,那裏牧民放牧居無定所,還沒那麽快查得到消息。


    子鴛回答道:“沙臨誌素有妙刀公子的俠名,為人仗義耿直,一手刀法在江湖年輕一輩中……”他看了看明顯年輕得過分的自家大人,又想到宮裏的永寧王——森森覺得真是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oo——於是硬是把“佼佼者”三個字囫圇吞了下去,“……尚是不錯,他已經在初賽中脫穎而出了。”


    甄偵笑了笑,“長江後浪推前浪,賊窩子裏出個兵,他倒是比他那個笑麵虎的父親上得台麵。”


    扮成中午送飯給不方便到皇宮外城官員用膳處吃飯的下人的跑進來的另一個巨門使令——子鸕讚同地頷首,“上一任武林盟主是個偽君子,十年前被斬劍鬼蘇昀休殺了,這一任武林盟主也不是個好東西,年輕時候殺妻拋子霸占老嶽人的巨額財產創建了東鷹派做個勞什子教主,若不是十四年前這群人聯手鏟平了刹魂魔教,哪還會有這些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人在武林中蹦躂?”


    “鏟平魔教?”甄偵勾起嘴角,略微帶了不屑,“三千白道人士對戰區區一千多魔教餘孽,最後還被打得隻剩六七百人,武林正道十幾年人才凋零,說出去都能叫人笑掉大牙。”


    可惜大俠大義的都衝前頭戰死了,剩下的不過是烏合之眾。


    “說起這個來,屬下倒是想起一事,”子鴛忽然想到了什麽,饒有興致道:“前段時間賀州那邊新崛起了一個夙建幫,幫主李大兆是地方軍隊的,被上級尉官陷害,丟了軍籍,幹脆找了個山賊窩踢館子做了山大王,李大兆人豪爽又講義氣,還挺有頭腦,沒多久就吸引了不少綠林好漢來投奔,當地的三個小幫派和武林盟主沙肖天有些交情,仗著是地頭蛇就去欺壓人家,動起手來沒了分寸,殺了不少老弱婦孺,那李大兆急了,發起橫來,直接把那三個幫派給端了!”


    甄偵聽著有趣,“那沙肖天怎麽說?”


    “他能說什麽?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就算他是武林盟主也沒這個理去找人家報仇,再說了,為幾個小幫派出麵,他還不至於這麽跌身份。”子鴛嗤笑道。


    子鸕卻忽然皺了皺眉,“似乎是武舉之前好幾天沙肖天就來了京城,他來做什麽?發展勢力嗎?往京城裏伸爪子了?”


    沙家現在也算是家大業大,他又是武林盟主,就算是兒子來參加武舉,這天子腳下是非多的,他不應該提早那麽多到才對的啊!


    子鴛卻搖頭,答道:“是晉安鏢局的當家兼總鏢頭薛義保死了,沙肖天和薛義保是拜把子兄弟,他是來祭拜的。”


    薛義保在武林中地位不低,所以沙肖天於情於理都該親自來一趟。


    “薛義保死了?”子鸕常常不在京城,對這裏發生的事比較不清楚,聞言有些吃驚,“他還不算老,一身武功身強力壯的,怎麽就死了?”


    “說起來倒是玄乎了,”子鴛一派說書人耳朵架勢,道,“他是被嚇死的。”


    “嚇死的?”子鸕驚奇,“走鏢的夜路走多了,還能被嚇死?!”


    “所以說玄乎啊,他那秀才兒子……唔,就那什麽京城五公子中的西薛薛天殺了人被判了二十年,薛義保費盡人脈也沒能把兒子弄出來,卻不料薛天氣量小心氣高,受不得這委屈,在牢裏自盡了,薛易行他媳婦聽到消息,頓時就氣急攻心死了。”


    子鸕睜大眼睛,“這麽慘?!”


    “可不是!”子鴛道,“喪妻失子,加上那鏢局常年鬧鬼,薛義保他人也變得神神叨叨的,整天說報應啊天理循環啊什麽的,人也一下子垮了,就準備金盆洗手,結果金盆洗手前一天他把自己關在書房裏,不知怎麽的就大喊大叫起來,鏢局的人撞門進去的時候,他已經死了,據說那死狀就是嚇死的,更奇特的是,他死了之後鏢局就不再鬧鬼了,很多人傳說薛義保幹了十惡不赦的事情,所以冤魂索命來了。”


    子鸕一陣唏噓,“薛義保也算是一代大俠,沒想到居然落得如此下場。”


    “大俠?”子鴛嗤了一聲,“你是沒看見之前子規大人讓人查的那份資料,薛義保沒發家之前就是個馬賊頭子,奸\淫擄掠抄家滅門無惡不作,現在鏢局私下裏也不幹淨,我看啊,這就是報應!”


    子鴛和子鸕那邊說得熱鬧,沒發現他們的子規大人一直坐在那裏,一臉若有所思。


    ……


    天福客棧,地字號房。


    主仆二人久未見麵,阜遠舟似乎也不趕時間,一件一件事地交代處理,趙衡恭恭敬敬地回答應是,眼神卻不停地瞄著他,有些困惑有些擔憂。


    等諸事完畢,也到了午飯時間了,趙衡擔憂主子的身體,趕緊去叫夥計送了飯菜過來,可憐一個五三大粗剛過而立的漢子像是個老媽子一樣團團轉。


    阜遠舟看著好笑,不過也不說什麽,叫他坐下來一起用飯便是了。


    吃完之後,將碗筷收拾了拿給走廊上的夥計,趙衡重新關好門,轉過身來,就看見那個顏容風逸的藍衣王侯坐在桌邊,皎明的藍衣幾乎在曜石的眸子裏輝映出疏藍的影,俊美得叫人目眩,他手裏拿著新沏好的茶,卻沒喝下,看起來一副怔怔出神的樣子。


    趙衡站了一會兒,最後還是忍不住走過去,低聲喚了一句:“殿下。”


    阜遠舟回神,淡淡看他一眼,“怎麽了?”


    “您……您是不是遇到什麽難事?”趙衡小心翼翼問。


    聞言,阜遠舟笑了笑,君子溫潤的清淺笑意,斂去所有劍家高手的氣勢,和以前的仁德君子一樣,美好得像是鏡中的浮月水中的飛花,他半是玩笑一般道:“能有什麽事難得倒本王?”


    趙衡皺了皺眉,鼓足勇氣道:“可是殿下您看起來很不開心。”


    阜遠舟笑意一凝,微微淡了一些——原來自己……已經表現得那麽明顯了嗎?


    趙衡咬咬牙,問道:“是不是太子……陛下對您做了什麽?”自古帝王家最是無情,兄弟鬩牆父子相殘是司空見慣了的戲碼。


    阜遠舟卻是搖頭,“皇兄他對本王很好。”想起那人,他的眼神柔軟了一分,卻又瞬間哀傷了一分。


    “真的?”趙衡顯然不信。


    “自然是真的,”阜遠舟淡淡道,眼神有三分喜三分哀剩下的都是迷茫,“他是真的對本王好,本王深受寵信的消息天下人都知道,你還不清楚麽?”連他的婚事都親自操勞,誰敢說阜懷堯不是真的對他好?誰敢說呢……


    趙衡似乎打算刨根問到底,“那殿下為什麽還這麽不開心?”絕頂的武功,驚人的相貌,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子,數不盡的名利財富,世間之人夢寐以求的東西你都有了,站的地方離那至尊之位也不過一步之差了,為什麽你還是不快活?


    阜遠舟沒有說話,茶杯貼在唇上,飲下微溫的茶水,掩下嘴角的那份苦澀。


    茶放涼了,果然是苦的啊……


    得不到的如何都求不得,得到的又不屑要的,就像這茶一樣,熱的時候唇齒留香,涼了之後囫圇吞下去隻會越叫人難受。


    雖然看不到什麽異樣,但主仆十幾年,趙衡還是很敏感地發現他的不對勁,心裏念頭千轉白繞,最後到了嘴邊說出的是最讓人眼神複雜的結論:“殿下您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阜遠舟微微側頭看他,“那麽明顯麽?”


    這般反問等於是變相承認了,趙衡說不出自己此刻是什麽感覺。


    是真的很明顯,綠水本無憂因風皺麵,青山原不老為雪白頭,這愛戀……是藏不住的……


    他表麵上還是很平靜,隻是開口時發現自己的聲音已經沙啞,趙衡連忙低下頭咳了一下,才重新道:“……屬下冒昧,不知殿下喜歡的是哪家千金呢?”


    阜遠舟重新為自己斟了一杯茶,沒回答,隻平淡道:“我不喜歡女子。”


    趙衡一愕,“那表小姐……”


    “不要提她了,”阜遠舟抬手打斷他的話,“她死了。”就算沒死,他對她最多算是喜歡或者責任,談不上愛。


    趙衡還是有些換緩不過來,“那您、您現在喜歡男子?”


    阜遠舟望著茶杯中漂浮的唯一一根茶梗,眼神溫柔又篤定,“不,我現在隻喜歡他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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