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伯伯總說我和蘇日暮很像,學識,武功,執拗的脾氣,思考的方式,烏鴉嘴是怎麽說的來著?”阜遠舟竭力地回想了一下,“大概意思是,我們很巧合地生成了同一個命格,才會有那麽多相似的地方,”而且注定半生坎坷,“但是,其實我們並不太像。”


    今夜鬥文,說阜遠舟沒有私心那是不可能的,他們鬥得旗鼓相當,想必明天全京城就會知道又一個“神才”的崛起,隻是,阜遠舟相信,總有一天酒才一名會脫離神才的光輝,獨立於世人眼中。


    那麽,蘇日暮抽身而退的機會就更少了。


    即使他承諾會好好活下去,阜遠舟始終還是忍不住多押上一些籌碼。


    他現在所珍視的不過就是兩個人,一個是他,另一個自然是阜懷堯,能牽製住彼此的話,他也安心的多。


    “以前,我的劍道是殺,以殺止殺,就像當年的蘇昀休,但還是總會被感情絆住心境,”心中有了一分牽念,劍便會慢上一分。“現在我的劍道是守,感情隻會讓我的劍更鋒利。”為所愛之人出劍,總會淩厲上三分,因為竭力想要去守護。


    “可惜,我現在的心境卻開始不穩。”


    阜懷堯一直聽得有些怔愣,聞言,皺著眉,微微擔憂地問:“為什麽?”


    他不懂武功的事情,但也明白這樣對武者沒什麽好處。


    阜遠舟低聲呢喃:“因為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麽去守護自己心中最重要的人。”


    是臣子,抑或弟弟,還是情人?


    他已經不知道該用什麽身份去麵對阜懷堯了,這情就是個一物降一物的東西,饒是有再大的本事,碰上了……誰也沒法子。


    就像他愛他,愛到快把自己逼瘋了,即使平生自負聰明絕頂,也在阜懷堯三個字上將自己困死。


    佛家八苦,求不得最苦,求不得,放不開,忘不了,死不掉。


    也許老天爺都是公平的,給你一個文武雙全,卻不教會你如何守護至愛。


    “論心誌,我遠遠及不上蘇日暮,這是我和他最不像的地方,他的劍道永遠是‘心’,萬事隨心,不違便可,”意識已經失控,離開了理智的掌控,阜懷堯已然不清楚自己出口的話語是什麽,唇邊卻還是順應著心情滑出一絲苦笑,“無論是當年的蘇家,多年的醉生夢死,還是如今的甄偵,從來都不會動搖他的心境……所以,我好羨慕他。”


    蘇日暮所做的,不過是遵循本心,對於想做的事,幾乎無所忌憚。


    不像他,總是會在情字麵前笨拙得不知所措。


    阜遠舟永遠學不會蘇日暮那種得不到就放手的灑脫,他認定了一件事就學不會抽身離開,就好似若非當初德妃死了,他也不會輕易撂下稱霸江山的野心,也許是因為在神誌不清一無所有的時候太過深刻地記住了冷漠中暗藏溫暖的兄長,也許是因為獨一無二的愛,他對他的執念比什麽人事都更重。


    阜懷堯已經完全怔住。


    身邊的人側頭望著他,眼神被醉意侵蝕得有些渙散,眼中深情絕望卻一覽無遺。


    愛上至親,本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阜懷堯知道,卻沒想到,他竟是如斯絕望。


    阜懷堯曾說過會護著他,隻是如今,在阜遠舟心口紮刀最深的,恐怕也是他。


    阜遠舟一直望著阜懷堯所在的方向,卻又似沒看到他,方才種種,都像隻是在自言自語,長長的雙睫漆黑如鴉翼,襯得他養傷中的顏容越發慘淡。


    “佛曰,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他低聲念著,“霸者無情,王者斷義,他也是這樣,似乎真的無欲則剛,所以堅不可摧。”


    阜懷堯怔忡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對方口中的人是誰,旋即便是無奈。


    他若真的無懈可擊,當初就不會因為高處不勝寒,將阜遠舟留在身邊。


    若是一切能夠重來……


    他有些出神,卻覺臉上微溫,藍衣男子不知何時靠近了他,伸出手捧住他的臉,從來平靜明澈的眼睛裏卻染上了如黑夜般的霧色,看不見一絲光,卻泄露了寸斷的柔腸。


    到底要怎麽樣,你才能屬於我……


    無情不似多情苦,執手頻顧,恨不能相訴。提筆點畫在何處,恰能畫出相思路?


    阜遠舟望著他,欲說還休,像是在看著一個盛大華美卻憂傷的夢境。


    “我一直在想,我的執著究竟會讓他多麽為難,可是……”他雙眼中,終究還是浮起一層淡淡的水汽,“我沒辦法不愛他。”


    阜懷堯想,自己的三弟真的是醉了,若是平日,他定不會說這些話,讓他難受如斯。


    這個念頭還沒在腦子裏轉完,他便覺得唇上一暖,帶著哀傷氣息的吻已經落了下來,一下,又一下,一觸即離,然後緩緩深入,糾纏,溫柔至絕望,卻又有著強烈到可怕的執拗。


    阜懷堯不覺得驚訝,隻是心裏的疼痛漲的說不出來,卸去了身上的力氣,順著他的力道倒在柔軟的被褥裏,衣發交纏摩挲,發出細微的聲響,酒氣在四周浮動,順著唇舌滑入體內,四處氤氳著曖昧與暖意。


    他半闔著琥珀般的雙眸,恍惚地想,也許自己才是醉的那個,不然,為什麽竟會在他的擁吻裏忘卻一切的現實。


    好累……


    累到已經不想去考慮太多的事情……


    阜遠舟眼裏的感情,已經是他所不能承受的重量。


    夜沉如水,燭影搖曳。


    直至鎖骨處傳來一絲刺痛,阜懷堯才苦笑了一聲,力度輕柔而堅定地止住了壓著自己的男子的動作。


    他欠他的,但是不能用這種方式來償還。


    阜遠舟頓住,乖覺地抬起頭,眼裏醉意洶湧,卻不再有逾越之舉,動作有些遲鈍卻小心翼翼地去撫平他被扯開弄亂的衣襟,似乎怕壓疼他了,撫平衣襟後又急忙想要起來。


    阜懷堯想笑,但是挽起嘴角的時候,盡是苦意。


    他伸出手,抱住欲起身的阜遠舟,將他的腦袋壓在自己的肩頭。


    阜遠舟有些困惑地動了動。


    “閉上眼睛,”阜懷堯如是道,清清冷冷的聲音裏的冷漠被暗夜的寂靜撕扯開,剩下淡淡的柔軟,“睡吧,遠舟,很快……相信皇兄,一切很快就會結束的。”


    那時候,你就不會再那麽無望地等待和守護了。


    阜遠舟混沌的意識不能弄明白他話中的深意,隻是順著他閉上雙眼。


    沒多久,阜懷堯就能感覺到近在咫尺的呼吸已經平穩下來,沒有任何防備的樣子,像是個乖巧的孩子。


    這應該是殺了他的最好時機,他永遠不會對自己深愛的兄長有所防備。


    這一瞬,阜懷堯不是沒有動過殺機,自己的手還搭在他的頸動脈上,而腰間有一把防身的小刀,隻要輕輕一劃,就能夠結束阜遠舟的痛苦。


    而阜懷堯,就會背負著他的痛他的苦他的絕望繼續活下去,開拓萬裏河山,享受無邊寂寞。


    不過最後他隻是伸手撫上他的輪廓,一點一點地描畫。


    相處十幾年之久,生性冷漠的他竟是從未那麽仔細地看著阜遠舟的模樣。


    這個人在醉夢中都能如此敬他愛他,這本該是世人都夢寐不可求的深情,他卻隻敢在一個人清醒的時候才敢如此靠近。


    遠舟,德妃是不是從來不曾教過你:


    慧極必傷,而情深……不壽!


    ……


    甄府,聽朝小閣,夜風習習,竹影婆娑。


    甄偵推開房門,走進去,將醒酒湯遞給那個剛沐浴完神清氣爽的青年。


    蘇日暮把披散的頭發甩到身後,一看著玩意兒,立刻撇嘴,“小爺沒醉。”目前還沒人能把他放倒呢~~~


    甄偵的手也沒縮回去,微微一曬道:“那你就忍心把寧王灌醉?”


    別以為他不知道蘇日暮這些花花心思。


    蘇日暮心情不錯,也沒計較,把醒酒湯端過來喝了便是,笑嘻嘻道:“畢竟子諍這麽虛弱的時候可不常見,此時不灌他幾杯還待何時?”


    甄偵搖搖頭,“有你這麽個損友,我倒是挺同情寧王了。”


    “喂喂……”對此蘇日暮表示強烈抗議,眼神倒是有些古怪。


    “好端端地灌醉寧王,你打的是什麽主意?”見狀,甄偵立即警覺。


    蘇日暮低聲咕噥:“酒後亂那啥什麽的……”


    “什麽?!”甄偵蹙眉,不過想到他和阜遠舟的關係,也不驚訝他為什麽知道天儀帝和永寧王之間的糾葛了。


    蘇日暮嘴角帶起一絲狡黠的笑,“你不知道,子諍這家夥喝醉的時候最可愛了,平時不敢做的事情都會做上一些,醒來之後也隻當是做夢,小時候他喜歡吃糖人,又死要麵子說這是小孩子喜歡的玩意,我把他灌醉之後他就呆愣愣地出去買了十幾個來吃,嘿嘿……”


    甄偵不覺得好笑,隻覺得頭疼,“你就這麽把爺送進虎口了?”


    蘇日暮笑臉一僵,皺皺鼻子,“真是虎口就好了,那家夥被他那個死鬼娘教壞了,柳下惠都沒他這麽正經,最多抱一抱親一親而已啦。”


    還而已?不然你想怎麽樣?!——甄偵按住了額頭上暴起的十字路口,“你覺得這麽做有用?”


    “起碼讓皇帝知道子諍有多喜歡……”


    話還沒盡,就已經被打斷了,甄偵搖頭,“沒有用的。”


    蘇日暮一愕,“什麽?”


    “我說,沒有用的,”甄偵也坐了下來,眼帶憐憫道:“爺不會和寧王在一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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