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都是一驚,不明白這個素來不怎麽和人交往的男子居然會挺身而出。


    阜懷堯也急忙抬眸看去。


    隻見一個穿著灰色袍子的中年男子不驚不忙地站在他麵前,相貌不算出眾,隻能說是端正,氣質有些陰鬱,一看便知不好相處。


    阜懷堯卻看得出此人氣度不凡,隱隱有種高居人上的貴氣,被掩飾的極好,不知為何會在宮中做一個籍籍無名的小太醫。


    不過事關阜遠舟安危,他也顧不得那麽多了,連忙問:“不知秦卿有何妙招?”


    秦儀躬身,似乎對天儀帝的客氣很驚訝一般,“學生惶恐,妙招說不上,隻能說是險招,不一定有用,還請陛下三思。”


    現在隻能死馬當活馬醫了……阜懷堯苦笑,“秦卿請說。”


    “學生醫術及不上顧大人,不過對針灸和毒術略有見地,學生可用金針封住蛇毒,同時請一內力與殿下相當者每隔半個時辰就輸入一次內力,護住殿下心脈,期間不可間斷,不可換人,順利的話便能熬過明日中午,另外將蛇膽交予學生,學生亦定可在明日中午之前製出解藥。”


    眾人一聽,激動的心情就像是瞬間被潑了一盆冷水一盆熱水,又是驚喜又是無奈。


    驚喜的是至少還有個鋌而走險的法子,無奈的是阜遠舟年紀輕輕但是內力之高令人乍舌,又有哪個人的內力能與之比較?而且這邊會消耗眾多內力,一個不慎就會傷及輸內力的那人武功難以精進,有誰肯拿自己絕世的武功來救人?


    阜懷堯心裏卻是卻是一喜——秦儀說的人他倒是有一個人選,隻不過那人……


    恰在此時,常安來報:“陛下,蘇公子在外殿求見。”


    阜懷堯眸色一動,道:“諸位太醫先回吧,秦卿留下,常安,請蘇公子進來。”


    顧鄲等人陸續退下,秦儀看似恭敬地站在那裏,實則目光停留在床上的男子身上,眉頭緊蹙,既是擔憂也是凝重。


    尊主不能出事,不然刹魂魔教……


    不過等那個眉目漂亮的書生進來時,秦儀瞥了一眼,卻是有些急了——他知道是蘇日暮救了阜遠舟,隻是沒想到他還受了不輕的傷……


    “陛下。”蘇日暮象征性地拱拱手當做行禮。


    阜懷堯也不介意,隻是看了看他蒼白的臉色,道:“蘇公子怎麽不在偏殿休息?”對於這個肯舍身救自己三弟的人,他是相當感激的。


    “不必了,”蘇日暮的目光落在阜遠舟身上,暗暗歎了一口氣,“還是先保住子諍吧。”


    不是他自誇,隻是他和阜遠舟因為兒時的一次意外平白多得了幾十年內力,又有能力化為己用,所以整個京城裏還真的找不到另一個功力與他們相較者,而那麽武林前輩又相隔距離太遠……


    阜懷堯一愣,隨即反應過來,以蘇酒才的功夫,在外麵估計把秦儀的話聽個完整了,不過縱使高興,他還是有些不放心,“蘇公子你的身體……”阜遠舟重情重義,若是蘇日暮因他有個萬一,他肯定很不好受。


    蘇日暮也能明白他的言下之意,搖頭,眉目間的傲然不羈流露出分毫,“我還不至於這麽不濟事。”


    阜懷堯站起身來,誠懇地道:“多謝蘇公子。”


    蘇日暮卻沒惶恐或是怎麽樣,反倒不耐煩地揮揮手,“子諍是我摯友,還輪不到陛下您來道謝。”


    這般語氣,換作旁的皇帝,恐怕會直接叫人將他拖出去砍了。


    不過阜懷堯沒有發怒,隻是苦笑,心中也明白蘇日暮是因為剛才他沒下令救人的事所以對他有意見,他也沒有理由解釋,隻能無奈道:“那遠舟之事,就交給秦卿和蘇公子了。”


    秦儀依言拿出隨身的金針,走到床邊,在阜遠舟身上順著穴道一一紮了起來,順道和蘇日暮講解待會兒輸入內力運行的順序。


    阜懷堯沒有離開,隻是在一旁靜靜地看著,忽然就覺得有些悲涼。


    他這個兄長做得真是失敗,什麽都做不了,還平白連累了阜遠舟。


    蘇日暮本來就受了傷,加上失血過多,輸完一遍內力之後便覺得一片眩暈,阜懷堯體貼地在旁邊加了一張舒適的軟榻,蘇日暮也不客氣,合著外衣睡個囫圇覺。


    隻不過阜懷堯倒是沒睡,蘇日暮每次被那個清冷的聲音叫醒時都能看到那抹霜白的身影靜靜坐在阜遠舟身邊,偶爾握著他的手,見蘇日暮走過來,便起身讓位。


    蘇日暮不著痕跡地瞥了瞥他。


    阜懷堯沒察覺,隻是站得稍遠不打擾他運功,麵無表情地望著阜遠舟——在很多人眼裏,冷漠的天儀帝都是沒什麽表情的。


    其實蘇日暮很久以前就見過阜懷堯。


    第一眼,他就覺得這個人從麵到眼到心都是冷的,小小年紀,殺伐獎懲說一不二,剛柔並濟進退有度,煞氣重得連見慣生死如蘇日暮都不想接近。


    那時候阜遠舟說要和這個人爭天下,蘇日暮就有預感,覺得阜遠舟會輸得一敗塗地。


    並不是覺得阜懷堯比阜遠舟聰明,恰恰相反,是因為阜遠舟太過聰明太過有才了。


    為君者講究知人善用,所謂知人善用,就是把什麽樣的事就給什麽樣的人做,做好了賞他,做不好他也隻會怪自己沒能力不會怪皇帝異想天開。


    而阜遠舟卻一個人能做所有人的活兒,而且比其他人做得更好,手下的人要麽敬他如神萬事仰仗他,要麽因為永出無頭之日而萬般不甘心,久而久之,一旦阜遠舟不做事了,秩序就亂了,就像他原先掌管的戶部和禮部,現下的尚書還常常得找他出主意。


    而且太聰明的人總不太容易專注,阜遠舟的劍法已入臻境,書法樂器也是一絕,棋類俱是精通,林林總總興趣能力難以細數,這心東一分西一分,自然沒有多少留在政事上了。


    阜懷堯則不一樣,他不善琴棋書畫也不會行文弄武,除了相貌出眾氣勢驚人,你要真在他身上找才藝,估摸著還真的找不出來,心裏頭除了政事國家天下就不知還剩下什麽了,他之所以能叫人折服,憑的便是那份決斷力和看人用人的眼力以及膽量,假如去細究天儀帝個人的作為,說實話,真的不多,那些成果幾乎都是他網羅的人才的大展拳腳,助他興複玉衡,成就盛名,其中就包括阜遠舟。


    這個人,天生就是當皇帝的。


    蘇日暮一邊輸著內力一邊看著昏睡不醒的阜遠舟,心底苦笑——子諍啊子諍,你喜歡什麽人不好,偏偏要戀上一條翱翔九天的龍,真不怕自己追著追著就摔死了麽?


    又熬過了半個時辰,蘇日暮調息了一輪才起身走到軟榻邊坐下,一路上都覺得自己的腳步是虛浮的,比以前灌了半個酒窖的酒還要難受。


    眼角瞥見那個全玉衡最尊貴的男子親自用熱水絞了毛巾替阜遠舟擦拭額頭上的虛汗,細心地掖了掖被子,蘇日暮若有所思。


    現下看來,這皇帝倒是比以前多了些人氣,而且對阜遠舟倒不像是假意……


    之前聽阜遠舟說天儀帝對他亦有情,他本是將信將疑,此時一看,便有九分信了。


    這般心狠手辣之人也能難得溫情……


    “蘇公子,”阜懷堯看著他難看的臉色,“你……撐得住麽?”


    蘇日暮有些意外地瞄他一眼,心想本以為是因為對阜遠舟有情,阜懷堯才難得溫和,近距離接觸下來倒是覺得……這人外冷內熱的,之前不像是存心不救阜遠舟。


    於是他口氣也緩了一些,“我沒事。”


    阜懷堯還是有些不放心,不過也沒再說什麽。


    蘇日暮正想再睡一會兒,常安就帶著人端著三個藥味頗重的燉盅和兩個食盒進來了,分作兩份,一份遞給阜懷堯,另外一份給了白衣的書生,順帶還有一個小食盒。


    阜懷堯接過之後,避開阜遠舟身上的金針,小心翼翼喂他喝了一些湯,幸好阜遠舟還有吞咽的本能,不然天儀帝就煩惱了。


    不過蘇日暮一看,就皺了眉,這一盅是提神的參湯,一盅是補血補身的藥膳,嘖嘖,他最不耐煩這些個味道。


    常安打開了食盒,拿出裏麵的兩碟小菜和一碗白花花的米飯。


    蘇日暮一看,愣了愣——這菜……


    常安道:“蘇公子,東西雖然是爺吩咐的,不過這湯和飯菜是甄大人送來的,他叫老奴轉告一聲,您多少吃上一些,別硬撐著。”


    蘇日暮神思頓時一恍,想起那道離開偏殿裏寂寥無奈的雪青身影,一時呐呐不知該說什麽,最終還是拿起了筷子,低眉用飯喝湯。


    阜懷堯也聽得見常安的話,此時會側頭看見那桀驁不馴的書生難得的安靜模樣,倒是有些稀奇。


    阜遠舟總說這天下製得住蘇日暮的人不多,見了麵都恨不得避他三尺,怎麽子規倒是這麽關心他?


    常安提著另一個食盒站在龍床邊,見阜懷堯極盡用心喂完了一碗湯,才打開食盒布菜,暗地裏微微一歎,道:“爺從下午開始就沒用過什麽吃食了,還請爺保重龍體。”


    阜懷堯並不覺得餓,隻是想起阜遠舟平日裏見他不用膳總是會無奈又頭疼,便隨意吃了一些。


    等常安收拾了碗筷離開,阜懷堯依舊時刻注意著滴漏,現下時間已過三更,天尚未明,四下寂靜,連蘇日暮喝下藥膳之後也再度睡了過去,整個內殿裏隻能聞得他一人清醒的呼吸聲。


    阜懷堯微微用力地握住那種變成灰色的手,他的體溫偏涼,此時卻能溫暖阜遠舟的手。


    他閉上眼,掩下其中的波動,卻蓋不住那股洶湧的心酸。


    阜懷堯沒有困意,隻是覺得,都說長夜漫漫,果然是真的太過漫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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