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輝下,浮塵也變成了炫目的光點,飄飄蕩蕩。


    這裏是阜懷堯認識的地方——城外偏僻處的廢棄驛站,江亭幽甩開追兵後將他一路帶到驛站裏麵,也不點穴也不捆住他,頗是沒有一派劫持人的風格,隻是讓他坐下來搜走了他腰上的匕首罷了。


    “生在帝王家,陛下居然也相信手足之情?”江亭幽之前如是問。


    聽到他的問題,阜懷堯沒有正麵去答,隻是平靜地反問:“為什麽帝王家的手足之情就不能信了?”


    江亭幽走到他麵前,半蹲下來,看著這個即使被人劫持坐在破舊的蒲團上都依舊難掩尊貴的男子,“那陛下信不信,你的三弟想要你的皇位?”


    逆光裏,他的麵容模糊,聲音低下來時,像是字字都沉進了人的心裏。


    “皇權高高在上,實在是風光得緊……”阜懷堯似乎毫無影響,沒有看他,隻是微微垂眸望著落在掌心的胭脂色光芒,再度開口時,聲聲平穩,“誰會不想要呢?”


    江亭幽卻聽懂了他的言外之意,眉頭輕揚,“你不信?”


    “比起一個外人的挑撥,”阜懷堯彎了彎唇角,不過沒有笑,反而更添霜冷,像是臘月的滴水成冰,“朕更相信自己的三弟。”


    “可是,”江亭幽的折扇擱在了他的脖頸上,指頭一動,扇骨上便彈出了一片鋒利的刀片,按在了那霜白的皮膚上,稍一用力就會劃破動脈,他陳述事實一般:“陛下的三弟沒有來救你。”他笑,“神才永寧王聰明絕頂,武功蓋世,若他真心想找,怎麽會這會兒還找不到陛下你呢?”


    “他找不到,說明是他不想找。”


    “陛下,你應該心裏最明白,你若是出了意外,得益最大的人是誰。”


    江亭幽的語速並不快,卻字字一針見血。


    空氣中漂浮的灰塵都似乎凝滯了一下。


    阜懷堯微微抬眸,“你怎知他不會來?”


    江亭幽折扇一合。


    白衣帝王不緊不慢的聲音實在從容,像是隻要他說出的話,就已是篤定。


    江亭幽忽然改變主意了,他突然很想打破對方的這份鎮定,看看這個好像冰雕一樣七情不動的天之驕子,是不是也會有驚慌失措的時候?


    “都說帝王家父子相殘、兄弟鬩牆,陛下卻那麽相信神才,為什麽?”江亭幽看著他冷麗華雍的側臉,越發地湊近他,雙唇幾乎貼上阜懷堯那微涼的麵頰。


    阜懷堯眉尖微不可見地一蹙,又飛快鬆開。


    神態靜雅的男子笑著一一猜測:“因為他是你弟弟?因為他對你好?因為高位寂寞,隻有他陪著你?還是因為,他為了陛下你,可以連天下都可以不要?”


    阜懷堯的目光不可自抑地動了動。


    江亭幽似乎看到了什麽令人驚奇的事,唇邊的笑意擴大,“江某都說對了是嗎?”


    阜懷堯不答話。


    “神才的拳拳之心真叫人感動,不過江某為什麽覺得這不像是手足之情,倒像是……”江亭幽伸出手,撫上了他的臉頰,字音極輕,分量卻重若千斤,“愛上你了?”


    整個空間瞬間寂靜了片刻。


    似乎剛才那句話是泥牛入海,過耳就散,阜懷堯沒有半點反應,也沒有拂開他手的意思,目光注視著前方,也不知在看什麽。


    江亭幽皺眉。


    他忽然說:“你太失禮了。”


    江亭幽猛地側開頭。


    伴隨著阜懷堯那句話的冷光猝不及防一閃,然後“嗒——”的一聲,有液體落在了地上鋪著的稻草稈上,迸濺成小小的水花——紅色的水花。


    江亭幽人已經站了起來,後退兩步,抬高扇子,看扇骨伸出的刀片上淡淡的血絲。


    “何必呢,陛下?”江亭幽緩緩開口。


    ……


    驛站外,一個火紅錦紋蓮花裙裹身、盤墮馬髻的女子坐在一棵枝葉茂密的樹上,目光一直盯著驛站門口,並不靠近,她看起來似乎隻有二十餘歲,手裏拿著峨眉刺,其中一隻手上竟是有六個指頭。


    一道藍影了無聲息地落在了她旁側,唯有幾縷淡淡的血腥氣息暴露了他的行蹤。


    蜚語聞見了,回頭看到他,也不意外,心裏猜測以自家尊主的武功遇神殺神殺了多少個才會沾上血腥,一邊小小聲道:“尊主,人在裏麵。”


    阜遠舟麵無表情地看著驛站破舊的大門,“周圍呢?”


    “和尚和老頭兒已經去解決了,尊主你稍等片刻。”


    阜遠舟不再說話,也沒動作,隻是微垂了垂眼,長長的睫羽蓋住了一眸的殺氣。


    ……


    驛站內。


    “何必呢,陛下,你覺得你打得過江某?”江亭幽如是道,垂下了拿著折扇的手,另一手則是在脖頸上輕撫了一下,果然看到了一手的鮮血。


    他笑了笑。


    ——真是兩兄弟,每次都在他脖子上動刀。


    而在蒲團上的白衣男子手裏拿著一把隻有匕首大小的短刀,很小很精巧,刀刃寒光凜凜,鋒利程度吹發可斷,一眼看去就知不是凡品。


    隻是在他的脖子上,也有一道淡淡的血痕,豔麗的血緩緩蜿蜒而下,被他不甚在意地抹開了,阜懷堯淡淡道:“朕說了,你逾越了。”


    兩人都是皮肉傷。


    其實依阜懷堯的身手並刺不中江亭幽,不過對方輕敵了,而且阜遠舟當日送的這把短刀沒有被搜走,它能彈長鋒刃阜懷堯動手的時候,江亭幽的確是退開了,可惜他估計錯了刀的長度。


    江亭幽像是看見了什麽稀奇的事,“陛下生氣了?因為江某說中了事實?”


    阜懷堯猛地抬頭看去,眼風像是琅琊的劍氣一樣淩厲,被他看一眼,都覺得周身血腥彌漫,他的聲音卻是不變的從容不迫,“皇室宗親,豈容你妄議!?”


    簡直不知所雲!!!


    “妄議?”江亭幽先是因他的眼神而一怔,回神之後抑製不住地笑了,和平時那種儒雅的笑不同,他的笑聲朗朗,像是看到了什麽好笑的事物,一笑不止。


    他笑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停下,展開折扇半掩住了唇邊詭異的弧度,“陛下英明神武,殺伐獎懲鐵血果決,為攝政太子時威名就已遠揚,江某在極北冰島都有所耳聞,沒想到,沒想到……”竟是會在感情上如此遲鈍!


    無怪乎永寧王總是以那種小心翼翼的姿態站在他身邊,這個年輕的帝王,心裏除了江山,還有多少分私心給愛的人?


    “沒想到什麽?”對方的話說到一半就停了,阜懷堯聽得皺了皺眉,不知為什麽心裏有一種不舒服的感覺。


    江亭幽並不回答,隻笑著道:“江某隻是覺得,神才真是可憐……”一心相思堅定不移叫人羨慕,卻思上一個高高不可攀及的人。


    他的話音未落,就被另一個冷冷的聲音截了過去:


    “本王可不可憐,可不是你說了算的!”


    本就殘破的窗戶“篷”的一聲四分五裂,江亭幽剛來得及側身,那道劍氣就從他麵前擦過。


    來人反手一劍,帶出一十八招,來勢洶洶刺向他的肩井穴。


    江亭幽一個側滑遠離了劍氣籠罩的區域,折扇一展,輕輕搖動,即使是剛剛被人拿劍襲擊屢下殺招,他也好整以暇地站定在了破窗而入的人和阜懷堯之間,擋住了他們交匯的視線,毫不介意那柄銀白鋒銳的長劍對準了他的喉嚨,也不介意將後背袒露在阜懷堯麵前——同樣的錯,他隻會犯一次,這就足夠了。


    阜遠舟縱是焦急無比,也不敢硬攻,因為江亭幽站得離阜懷堯實在太近,不管是對方狗急跳牆還是他先動手,都容易誤傷,尤其是在對手是個使毒能手的情況下。


    他聞到了血腥的味道,也看見了江亭幽脖頸上的傷口,也更加擔心江亭幽到底做了什麽,惹得素來不做無把握之事的自家兄長都會動手。


    被劫持的阜懷堯倒是比他家三弟從容多了,尤其是當這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他麵前之後,他甚至放鬆了拿著手裏短刀的手。


    他早就說過,有這麽一個人,當他出現在他身邊的時候,他甚至可以不必懼怕千軍萬馬刀山火海……


    那是一種近乎盲目的飛蛾撲火一般的信任,六年前他選擇斬斷,如今他選擇去賭一把。


    “很榮幸,我們又見麵了,寧王殿下。”江亭幽如是笑著道。


    來人一身墨藍勁裝,長發高束,顏容豐峻俊美,曜石雙瞳幽深暗暗,長劍前指,身姿筆直,淩厲氣勢滾滾威壓能叫神驚鬼怕。


    “可惜,”阜遠舟緩緩開口。


    這個男子素來不是溫文爾雅就是張揚霸道,越是生氣越是笑得燦爛,容貌氣度都和大哥阜懷堯不像,但在這時,他整個人都冷了下來,眼神如冰氣焰襲人,極怒之下,竟是像足阜懷堯九分!


    “本王並不想再見到你。”阜遠舟看著他,一道目光像是能剜下對方的一層皮。


    “哦?”江亭幽挑高了眉。


    “你每次出現,總能給本王惹下大麻煩。”


    “大麻煩?”深衫色黑骨扇子的男子似乎很吃驚的模樣,看著他,一臉不可思議,“當日殿下怎麽說的來著,你說‘位子再高,也總是差了那麽一步’,所以江某來替你分憂,怎麽這還成了大麻煩了??”


    阜懷堯眉頭一蹙。


    阜遠舟心裏一凜。


    ——皇家的人才再多,也是皇兄的,不是本王的,當然不便使喚了。


    ——本王的位子再高,也總是差了那麽一步。


    這些話他本是拿來引蛇出洞的,沒想到卻成了今日江亭幽堵他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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