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朱鸝。


    他叫何烏。


    也不知道開國皇帝建立影衛的時候是怎麽想的,總之每個影衛都會以鳥為代號,像是四大影衛之首蒼鷺飛燕子規白鶴,像是白腰雪雀金頭扇尾鶯,當然,影衛中其實大部分都是無家無室的孤兒,他們的代號就是他們的名字。


    朱鸝和何烏都是四支影衛隊伍之一的巨門中的人,直屬於巨門之首子規。


    他們是同一批進入巨門的。


    在那之前,朱鸝隻是個空有蠻力的小乞丐,風餐露宿,街頭乞討,被追被打,這是自他從有記憶開始一直在重複著的記憶。


    養他的是個獨腿獨眼的老乞丐,老乞丐已經很老了,老到想享受一下一輩子都沒有得到過的天倫之樂,於是在一個寒冷的冬天裏撿到了被遺棄的朱鸝,也沒有取名字,隻整天喚他小子,說是賤名好養活。


    朱鸝也不枉費他辛辛苦苦拉扯大,孝順得很,三四歲就學著去乞討,得到的錢和饅頭都和老乞丐分著用分著吃。


    老乞丐常常偷偷抹眼淚,覺得自己耽誤了這孩子,若是當初能將他送到富貴之家,說不定也能三餐溫暖能上私塾了。


    不過朱鸝十歲那年,老乞丐病了,而且一病不起,眼看著就氣息奄奄了。


    朱鸝每天努力地攢錢去為他買藥,某一天,他拿著辛辛苦苦乞討來的銅錢去藥店時,在門口忽然被人撞了一下,他一驚,趕緊攔手去抓,抓住了一隻手。


    而那隻手,正拿著他的銅錢。


    乞丐和小偷雖然不是同一行的,不過做乞丐的都很清楚他們有什麽手段。


    朱鸝年紀雖小,不過力氣極大,算是附近幾條街小乞丐裏的小霸王,今個兒被人太歲頭上動土了,他自然是惱怒,抓住那小偷的手就是一用力。


    “疼!”那偷兒驚呼一聲。


    朱鸝得意洋洋地抬起頭,本想教訓對方一下,不過看了一眼那人,就怔了怔。


    那不過是個七八歲的孩子,穿著一身麻布衣服,不算幹淨,相貌卻是秀秀氣氣的,即使偷竊被當場捉到了,也不十分驚惶,隻是眼眶微紅,用一種倔強的眼神注視著朱鸝。


    他的肩頭還纏著黑布,朱鸝知道,那是家裏有喪事的人戴的。


    也許是那麽一霎的惻隱之心,朱鸝沒有下手去教訓他,反而放開了手,揚揚手道:“走吧,別礙事。”


    那孩子也沒有想到對方會這麽放過他,愣住了,等朱鸝轉身準備離開的時候才猛地反應過來,本能地去抓他破破爛爛的衣擺,“等等。”


    急著買藥的朱鸝不耐煩地回頭,“幹嘛?”


    小小的偷兒緊咬了一下下唇,似乎因為緊張,整張臉都繃得緊緊的,他說:“我爹娘死了,我家被債主搬空了,你收留我吧。”


    這句話實在是說得莫名其妙而且毫無理由,不過這個孩子倔著眉眼如是道時,卻好似天經地義。


    朱鸝就這麽鬼使神差地把他帶了回去,以至於每當朱鸝想起時,都不明白自己當時是怎麽被鬼迷了心竅。


    這個偷兒就是後來的何烏。


    何烏的父親是個賭徒,整天爛賭但求某一天能夠一夜暴富從此富貴榮華;他的母親是個偷兒,不過嫁人之後就金盆洗手了,隻是偶爾教了何烏幾招。


    所以在他們死後何烏才會落得一個無人收留流浪街頭的結果——在很多人眼裏,賭徒和小偷的兒子,會是什麽好人?


    他們夫妻倆終日因為缺衣少食而吵吵鬧鬧,連給自家孩子取個名字的事情都能忘記,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的何烏相當的能幹,即使他還小。


    何烏大膽,即使不怎麽強壯,也敢和那些高個兒的小混混打架搶地盤,而是逃得快,打不過就跑。


    何烏聰明,跟著朱鸝學乞討,總能用可憐兮兮的眼神讓那些千金小姐貴族婦人心甘情願掏銀子。


    何烏隱忍,經曆了太多了人情冷暖,在麵對施舍者的嘲弄戲弄時,他學會了怎麽樣忍耐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他拿到錢後總是給朱鸝,說是現在趕緊治好老乞丐的病,以後讓他養他。


    這時候朱鸝總是會笑,卻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想笑。


    偶爾也會有些善良的婦人和富家的老爺,見他一個秀秀氣氣的孩子如此落魄,也曾說要帶他回家。


    何烏總是會搖頭。


    朱鸝問他,那些人說要帶他走的時候,他為什麽不走?


    何烏卻說,“你收留了我,就不要丟下我。”


    朱鸝笑著說怎麽會呢,卻也困惑身邊多了個拖油瓶,怎麽自己反而覺得高興呢?


    盡管收留了何烏之後朱鸝有了更多的錢去買藥,但是老乞丐還是在過年之前,死在了一個寒冷的早晨裏。


    那時大雪紛飛天地蒼茫,老乞丐已經說不出話來了,目光混沌地看著蹲在幹草鋪的床邊的朱鸝,直到看見小小的何烏蹲在他身側時,才含著眼淚閉上了眼。


    大抵在他心裏,覺得自己的孩子身邊能有一個人陪伴,就不會那麽孤孤單單的了。


    老乞丐死了。


    他的養父死了。


    他爹死了。


    不過朱鸝沒有哭,他隻是覺得,這個冬天好冷好冷。


    除夕夜,玉衡攝政的皇太子親自開倉放糧,救濟難民,讓所有人都吃幾頓飽飯,過個好年。


    當朱鸝和何烏抱著白米飯狼吞虎咽時,影衛前巨門使令俯身蹲在他們麵前,朝他們伸出了手。


    巨門是影衛中人員最雜的組織,有人是朝廷上的高官,有人是異國的小小仆從,有人是商鋪裏賣柴米油鹽的上人,有人是農田裏耕作的農夫,有人是青樓裏賣笑的美姬……


    而朱鸝和何烏是直屬於子規馭下的,他們一群人中能力各異,直接受子規命令,去做一些最艱險的收集消息的任務,不過他們從未後悔過。


    哪個男兒沒有英雄夢?這樣默默為玉衡付出,做一個無名英雄,並沒有什麽不好的。


    何烏說,“朱鸝,我若是死了,你就把我埋在望城山好不好?”


    望城山是京城城外最高的山,在山上可以俯視半個京城。


    他半輩子都在為玉衡效忠,死了也希望能夠繼續守護著它。


    朱鸝點頭說好,然後道:“我要躺在你旁邊,可以嗎?”


    這樣,在下一世,也許還能遇見你。


    何烏沒說話,隻同樣點了頭,隻是笑了,那笑容說不出的美好。


    朱鸝也不再言語,隻靜靜地握住了他的手。


    感情來的並不突然,就像細水長流,日久生情,在朱鸝發現連子規大人都會似笑非笑看著他和何烏的時候,他就知道,喜歡早已深入心底。


    望城山……


    隻是沒有人想到,這個約定竟會來得如此之快,明明前一日出門時那人還在和他打賭會用多少天追查到幕後之人,再度回來時卻是血肉模糊不見人樣。


    那個人甚至連遺言都沒有來得及對他說,就在他懷裏咽了氣。


    當你的至愛死在你身邊的時候,那是一種怎麽樣的感覺?


    朱鸝覺得有點空蕩蕩的,沒有太多的悲傷,沒有歇斯底裏。


    似乎心的一塊,驀地就空掉了。


    一貫溫柔淺笑的子規拍了拍他的肩膀,用那麽沉重得語氣說“對不起”的時候,朱鸝甚至還想對他說沒關係,子規大人,不是你的錯。


    從成為影衛開始,他們就已經都將生死置之度外了。


    隻是一開口,喉嚨裏卻發不出聲音來。


    朱鸝低頭看著何烏,看到他一身流膿流血的模樣時忽的就慌了,急急忙忙地拿起旁邊的藥粉和紗布替他包紮傷口。


    那麽多傷口,那麽疼,他怎麽忍心讓他繼續受苦?


    何烏最怕疼了……


    金頭扇尾鶯走過來,搶下了他手裏的東西,雙唇張合了數下,才道:“別這樣,朱鸝,何烏死了,他已經死了。”


    朱鸝怔了怔,看著自己空蕩蕩的手,沒有像金頭扇尾鶯想象的那樣震怒或大哭,隻是俯身抱緊了何烏,目光有些空茫,不知看向了遠處的何方。


    他喃喃:“何烏……死了麽?那就好,那就好,他就不會再痛了……”


    何烏火化那天,子規問朱鸝:“你想離開嗎?”


    朱鸝下意識搖頭,忽地又頓住,看了看懷裏的骨灰壇子,最後點頭,聲音沙啞:“兩年,大人,給朱鸝兩年時間,朱鸝想在望城山陪陪何烏,兩年之後就回來。”


    於是,京城望城山上多了一間屋,一個人,一座無名的墳。


    獵戶遊人上山的時候,總會看到有個年輕人坐在那座墳邊,偶爾喝酒,偶爾舞劍,偶爾細細碎碎地說話,那情景……那年輕人明明是笑著的吧,那笑容真好看,可是為什麽看了就讓人斷腸呢?


    兩年後,朱鸝最後清理一次何烏的墳頭,然後拿著自己的劍下山,重新回到巨門的隊伍。


    又一年,一次任務中,朱鸝殉職。


    於是望城山上,那座無名的墳邊,又多了一座同樣沒有碑文的墳。


    一個身著暗紅長衣的年輕男子久久站在墳前,離開時,拿出了袖中軟劍。


    再有獵戶遊人登山時,不經意路過,忽的就看到了那兩座無名的墳上,各有一隻比翼鳥,在空白的墓碑上栩栩如生,比翼雙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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