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回事?”甄偵沉聲問。


    盡管對方已經渾身上下看不出原樣,不過憑著與屬下多年相處的熟悉,他也認得出這是文試時派去跟蹤帶著巨蟒來搗亂的人的影衛何烏——巨門裏數一數二的追蹤能手。


    抱著染血男子的影衛猛地回頭,看到他時眼睛一亮,來不及行禮就掉回頭去輕搖了一下何烏,“你快醒一醒啊何烏,子規大人來了……”


    也許是這句話起了作用,一直緊閉著眼的男子艱難地拉扯著眼皮,睜開了雙眼。


    甄偵也不顧忌什麽,踏步至床邊坐下,一把握住了他流膿的手,“是我,何烏。”


    何烏的眼裏亮起了某種奇異的光芒,像是在看他又像是望著虛空,喉頭滾動了幾下,發出的聲音仿佛瀕死的野獸一般,又似漏風的風箱。


    “你想說什麽?”甄偵知道他定是有什麽很重要的事情想告訴他,立即湊前側耳去聽。


    何烏的唇費力地囁嚅著,每說一個字都伴隨著激烈的呼吸聲:“……耳、呼……呼,宮……王……”


    聲音冷不丁的戛然而止,他眼裏的光芒一如夜裏稍縱即逝的流星,轉眼暗淡了下去。


    甄偵的動作僵了一下,好一會兒才緩緩支起了身子。


    他已經不需要再湊前去聽了,因為何烏已經什麽都說不出來了。


    身旁的影衛的瞳孔縮了一下,像是在忍耐什麽,牙齒咯咯地響。


    他就這樣維持著攙扶何烏的動作,筆直地注視著描畫著薔薇花的窗欄,好像這般就可以不正視眼前的事實。


    金頭扇尾鶯走過來探了一下脈,頓住,搖頭。


    甄偵並不言,伸出手合上了何烏的眼,雙唇幾次開闔,最後隻是低低道了一聲:“走好。”他微微垂下了眼睫,“玉衡不滅,忠魂永在。”


    甄偵站起身,慢慢地走出了房門,立在台階上,看著那些等候在門口的影衛們。


    他表情很平靜,在這樣的氣氛裏,他平靜的麵無表情一眼望去甚至讓人覺得有些毛骨悚然,他說:“鳴箭吧。”


    一句話驚煞了全場。


    在場的都是錚錚漢子,聞言卻是霎時間潮濕了雙眸,甚至有人猛然潸然淚下。


    甄偵卻突然暴喝一聲:“哭什麽!是男人就別跟個娘們似的!!!”


    他素日裏溫柔清雅幾乎臉上沒有離過笑容,此時怒喝起來,卻是威嚴淩厲萬分。


    影衛們喉嚨一哽,隨即硬是將那種異物感咽了下去。


    鳴鶴深呼吸了一口氣,右手握拳,舉了起來,輕聲念道:“玉衡不滅,忠魂永在。”


    他起了頭,就有人接了下去,“玉衡不滅,忠魂永在。”


    “玉衡不滅,忠魂永在。”


    “玉衡不滅……”


    “……忠魂永在。”


    “忠魂……”


    “……永在!”


    “……”


    影衛注定是蟄伏在角落裏的陰影,即使為國捐軀矢石間,也不能垂名青史永流傳,可能連墓碑都是一塊無名石碑,隻是,青山處處埋忠骨,玉衡在,忠魂永在。


    在一聲聲低而堅定的禱語裏,三枚白色的響箭呼嘯著衝破雲霄,迸發出燦白的焰火,白得甚至有些刺眼,帶著一股茫茫的荒涼,不僅打破了京城的暗夜沉沉,更驚破了一城的寂靜。


    一聲,諸鬼不能阻行。


    兩聲,英魂一路走好。


    三聲,玉衡永在,不忘忠魂。


    商鋪,民宅,官衙……忙碌的,沉睡的,閑暇的……在京城無數百姓眼裏無比風平浪靜的一夜,卻也有很多很多人久久地站在窗邊,月下,廊前,抑或是在隱秘的角落行進的路上,微垂下頭,無論是否認識那個已經永遠逝去的生命,他們都低聲用無人能聽見的聲音念了一句:


    “玉衡不滅,忠魂永在。”


    ……


    皇宮裏,正閉目沉睡的阜懷堯忽的睜開眼睛,看向窗外,目及之處隻能在天幕中看到遠遠的一抹煙火的白,還有隱隱傳來的呼嘯聲,三下,不多不少。


    他坐了起身,黑暗裏,他的眼神複雜,用很輕很輕的語調說了一句,“玉衡不滅,忠魂永在。”


    並不是所有影衛都有機會得到這句話的,很多人默默地離開人世好像從來不曾存在過。


    阜遠舟也因為他的動作而醒了,睜開眼時有些困頓,沒聽清他的話,不解地問:“皇兄?”現在離早朝的時間還遠著吧?


    “你睡吧,朕有點事。”阜懷堯道,看樣子準備起身穿衣。


    影衛那邊……能出事的,他隻能想到是巨門的人。


    “嗯?現在?”阜遠舟揉了揉眼睛,掀開被子翻身下床,點亮了牡丹燈罩裏的燭芯,殿內立刻亮了起來,暖暖的燭光驅散了一室有些寂涼的暗色。


    阜遠舟拿起外袍蓋在已經從溫暖的被窩裏走出來的兄長身上,“什麽事這麽急?不能明天再說嗎?”


    阜懷堯抬起胳膊,穿進外袍的袖子裏,並沒隱瞞的意思,隻淡淡道:“影衛那邊有點事。”


    大半夜的爬起來,恐怕不是有“點”事這麽簡單吧。


    不過影衛的事情除了皇帝誰也沒法插手,阜遠舟也不多問,“哦”了一聲,幫阜懷堯穿戴整齊後,自己也拿起了衣袍換上。


    阜懷堯按住了他動作的手。


    阜遠舟衝他笑笑,“我陪皇兄罷了,我會門外候著,不打擾皇兄做事的。”


    “朕並非是這個意思,”阜懷堯搖頭,“時辰已晚,你還是睡吧。”


    阜遠舟一臉好笑地看他,“皇兄和我哪個比較強壯?”言外之意便是你能大半夜團團轉我怎麽就不能了?


    而且,現在局勢亂作一團亂麻,他實在不放心讓阜懷堯遠離他的視線之外,尤其是這會兒夜深人靜的。


    知道比倔強自己是抵不過自家三弟的,阜懷堯隻能無奈地放開手。


    ……


    而在響箭的發出處,甄偵麵沉如水,問旁邊站著的鳴鶴和金頭扇尾鶯:“究竟是怎麽回事?”


    鳴鶴閉了閉眼,道:“今天下午我們已經和何烏失去了聯係,不過他最後留下來的消息是告訴我們他尚且平安的,所以沒有向您匯報。結果今晚有弟兄看到了巨門的求救信號,在城外七裏處找到了昏迷的何烏,然後送到了這裏。”


    之後的事情就是大家都知道的了。


    金頭扇尾鶯接下他的話頭,“何烏身上有刀傷,是在圍攻之下造成的傷勢,不過何烏卻是死在‘暗生花’這味毒上的。”


    “暗生花……”甄偵緩緩咀嚼著這三個字,然後念出了一個名字:“江亭幽……”


    暗生花這種毒他是知道的,二十年前江亭幽的獨門劇毒,中此毒者渾身潰爛流膿,深及肺腑,欲喊不能受盡痛苦才得解脫,和刹魂魔教的一枯榮有異曲同工之妙,隻是猛地一看上去威力沒那麽可怕罷了。


    而何烏顯然竭盡全力擺脫圍堵,撐著跑回來,隻為了那份於效忠的帝王而言十份重要的情報。


    甄偵不著痕跡地歎了一口氣,眼眸深處一片冷然,“去查清楚何烏最後去了哪裏。”


    “屬下清楚。”鳴鶴領命,饒是沉穩如他,在麵對弟兄慘然死狀時心裏都恨不得立即去將江亭幽千刀萬剮方能消恨。


    甄偵沉思了片刻,道:“我現在進宮,翰林院的事情你應付一下,另外,記得厚葬何烏。”


    “是,大人。”


    雪青官服的男子又用那種平靜到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看了他一會兒,直到他汗流浹背了才道:“約束好所有人,報仇不是你們擅自行動的理由,身為巨門中人,你們就算是死也都別忘掉這點了。”


    鳴鶴一肅,深深地彎下了腰,就像是有什麽無形的重擔壓在了他的身上,“……屬下明白。”


    站在什麽樣的位置,注定在其位謀其政,逾越了,便有可能萬劫不複。


    ……


    四大影衛之首與帝王議事,通常都是選在較為偏僻的夙昭殿,甄偵來到這裏的時候,明月已經上了中天正往西斜,四處風聲輕響,有一種遼曠的蒼涼,更襯得四下裏萬籟俱寂。


    素來無人的夙昭殿裏已經亮起了燈火,為了避免被人不經意撞見一下子認出來,甄偵換了那件代表子規的暗紅寬袖博裾長衣,黑得幾近森青的長發隻用著一條綴了冷玉的絲帶束在身後,隨著筆直的脊梁流瀉垂披在暗紅的衣裾間,冷玉曳出一抹幽光,在暗夜裏顯得危險而詭譎。


    他在夙昭殿的門口見到了背著一把黑色的長劍、身著一身黑色勁裝的蒼鷺,就知道天儀帝已經來了,想必那位君王也看到了代表哀悼為亡魂送行的白色響箭。


    甄偵衝蒼鷺點點頭,正想進去,卻被蒼鷺攔了一下。


    蒼鷺指了指門裏,做了個口型:“三爺在裏麵。”


    甄偵一愣——什麽?


    他知道天儀帝寵信永寧王,也知道阜遠舟已經知道了他的身份,不過讓他參與到影衛事務裏……天儀帝當真如此信任一個曾經和他搶帝位的弟弟?


    回想起阜遠舟看阜懷堯時的眼神,他皺了皺眉,心裏好似隱隱約約有了個想法。


    不過……


    暗紅長衣的子規回憶著何烏臨死前說的幾個字,心裏反複推敲。


    蒼鷺拍拍他。


    甄偵回神,搖頭示意進去再說,然後就舉步往裏走。


    蒼鷺跟上,低低地道了一聲:“玉衡不滅,忠魂永在。”


    甄偵的眼神動了動,沒停下腳步,隻是在心裏再次重複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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