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信元帥府。


    青衣的男子坐在書房裏,目光一遍遍地巡視著那幅《三仙向南圖》,他清秀的顏容和犀利的眼眸一半被鋪落的黑發的陰影遮蓋,看起來總有幾分陰沉沉的氣質。


    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坐在離他不遠處,正一心一意繡著一幅刺繡。


    連晉扛著黑色龍槍帶著剛紮完馬步的孫真進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副情景,嘴角忍不住抽搐了幾分。


    寧兒看見他,衝他打招呼,“連叔叔~”


    “寧兒,怎麽不出去玩?”連晉摸摸她腦袋。


    寧兒搖頭,“寧兒在這裏陪陪爹爹。”


    孫真看了看宮清,見他神色認真,就不去打擾他了,坐到寧兒旁邊幫她穿針線,寧兒拿出手帕替他擦擦額頭上的汗。


    “乖。”連晉對兩個小孩道,然後朝盯著那幅畫在出神的宮清走去,拍拍他肩膀。


    宮清回神,抬頭看他。


    連晉抱怨道:“幹嘛老呆在屋裏?害的寧兒都不出去玩了。”


    宮清聞言,看了看姐弟和睦的寧兒和孫真,眼裏劃過一絲歉意,“抱歉,在想點事情。”


    趴屋頂上的黑一和灰三對視一眼。


    “元帥像不像是在抱怨丈夫不顧家的妻子……”


    “元帥好賢惠哦……”


    對視中的兩人同時一個激靈,掉落一地雞皮疙瘩滿地爬。


    屋裏。


    連晉拉過那份《三仙向南圖》瞧了瞧,“看了這麽久,看出什麽玄妙沒有?”


    宮清搖頭。


    連晉也不知道要怎麽安慰他,撓撓後腦勺,最後道:“這種事急也急不來的了,說不定是我們想的方向錯了吧。”


    宮清聞言,一頓,“……方向錯了?”


    “對啊,”連晉聳肩,“誰知道那範老賊想要的是這幅畫還是這幅畫裏真的藏了什麽東西。”


    宮清似乎沒聽到他說話,隻重複地呢喃“方向錯了”幾個字。


    連晉不解,推推他,“怎麽突然就魔怔了?”


    “你說,”宮清忽的一把抓住他的手,“你說我們是不是弄錯了方向?”


    連晉呆了一下,無意義地發出一個單音:“……啊?”為什麽是一樣的話,他就聽不懂宮清想說什麽?


    “你記不記得寧王上次說他是怎麽把畫還原出來的?”宮清話鋒一轉。


    連晉一時不明白他想表達什麽,隻好跟著他的思路走,“三爺說他臨摹之後按著頁碼排了下來,就弄出了這幅《三仙向南圖》。”阜遠舟排出來的也的確和畫的名字一致啊。


    宮清拿起了那一遝阜遠舟臨摹下來的織錦書上每一頁的局部圖,有些急切地道:“如果排列的順序錯了呢?”


    “順序……”連晉看著他手裏的紙稿,猛地了悟,“你是說不按著頁碼排列它可能又是另一幅畫???”


    宮清立刻點頭。


    “那我們重新……”連晉馬上就想試驗試驗,不過一動才發覺宮清還抓著他的手。


    宮清也是一愣,下意識就鬆開,鬆開之後不知為何,又好似有些悵然若失。


    連晉無意識地張握了一下手,中途改道去拿那份紙稿,把剛才未斷的話接了上去,“……排一次吧。”


    孫真和寧兒偷偷瞄著他們——怎麽感覺三叔(爹爹)和連叔叔之間的氣氛怪怪的呢??


    ……


    甄府。


    甄偵叩門進來的時候,蘇日暮剛把一堆工具材料藏好,回頭看見他,登時就是一愣,“甄偵?”


    雪青官服的文雅青年挑眉,“怎麽一副白天見了鬼的表情?”


    “可不就是見了鬼麽?”蘇日暮嘴角抽搐,“你怎麽在這裏?”不應該是在翰林院批閱文試的卷子嗎?


    林伯適時端著飯菜進來。


    甄偵笑著道:“翰林院的飯菜不合胃口,回來吃晚飯。”


    ……真是強大到滿是槽點又不知怎麽吐的理由,特產階級果然很可惡。


    蘇日暮無語地看著他。


    甄偵當做沒看見一般,在林伯擺好碗筷後入座,側頭看他,“過來吧。”


    ……這種召喚寵物的口氣算什麽……!!


    心裏雖然在吐槽,不過蘇日暮還是別別扭扭地走過去坐下了,拿起筷子,看了看桌上色香味俱全的菜色,旁若無人地動筷。


    好吧,從某方麵來說得謝謝甄偵,他現在的胃口比以前好上了那麽一點。


    作為主人的甄偵倒是習以為常,隻是在他喝湯的時候突然道:“聽說你陪三爺喝了兩壇酒?那就從你的酒裏預支了吧。”


    “咳咳咳……”蘇日暮一口湯嗆在喉嚨裏,側過身子咳得驚天動地。


    深得天儀帝真傳的甄偵很淡定地盛了一碗鯽魚湯。


    好不容易咳完了,蘇日暮咬牙切齒瞪向他,“你、有、必、要、那、麽、吝、嗇、嗎?!”


    甄偵喝了一口湯,“家裏多了一張嘴,自然是要精打細算的。”


    蘇大酒才恨不得把他手裏的湯砸在他臉上,“子……阜三爺不是把錢給你了嗎?”阜遠舟給的那幾張銀票給他買幾年的酒了!


    “哦?”甄偵揚起一邊眉毛,“你和三爺的交情已經好到可以讓他養你的地步了?”


    說完這句話,他不自主地微蹙了一下眉尖,說不上自己心裏為什麽有一瞬的不悅之極。


    “那是小生的錢……”蘇日暮說起來未免有些底氣不足。


    甄偵聽得心裏更多了一分異樣,“你和三爺真的感情很好……”他的尾音耐人尋味,聽不出是陳述句還是疑問句抑或是其他的什麽。


    “還行吧。”蘇日暮話是這麽說,心裏想起剛才阜遠舟的咄咄逼人,也不知是笑好還是苦笑好。


    那個人當真霸道,連生死都要替他決定,不過換位思考的話……


    大家半斤八兩罷了。


    就像甄偵說的,他真的不怎麽在乎自己這條命,留至現在,不過是想親自手刃仇人,十幾年裏除此之外他別無他想,也想不出自己該幹什麽才好,不過既然已經答應了阜遠舟,他總不能輕易食言。


    自從知道強大到看起來堅不可摧的神才也會瘋掉之後,蘇日暮方能真正理解這個人究竟重情到什麽地步。


    甄偵微怔了一下。


    眼前素來灑脫不羈到幾乎了無牽掛的書生眼裏卻比平時多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堅持,細線一樣橫過他的雙瞳,在一潭死水般的眼神裏泛起漣漪,拉起一抹淡得近乎無痕的生念。


    ……生念?


    沒想到這個詞還能和蘇日暮搭上關係。


    甄偵看著他,心裏一分微喜,舌尖一分澀意。


    他不想知道自己為什麽如此矛盾為什麽如此在意,他隻是想知道阜遠舟到底和蘇日暮說了什麽,能在一朝改變一個人的執念……


    想著想著,話語已經不受控製地從嘴裏滑出:“你和三爺似乎已經相識很久了。”


    蘇日暮正在出神,聞言心裏一凜,麵上卻沒什麽訝異流露出來,“文試之前到現在,貌似不算久。”


    他知道甄偵是天儀帝的心腹,他也知道天儀帝賭了全部的信任在阜遠舟身上,但是甄偵畢竟不是阜遠舟的哥哥,蘇日暮不敢保證他會不會對阜遠舟不利。


    “是嗎?”甄偵淡淡反問。


    蘇日暮微微蹙了眉尖,“你跑回來不是為了盤問小生和阜三爺認識了多久的吧?”


    “為什麽不正麵回答呢?”甄偵像是很無辜很莫名地問他,“隻要涉及到三爺,你就很喜歡避開問題。”


    蘇日暮假笑一聲,“本來就沒什麽好說的。”


    甄偵靜靜地看他,看到蘇日暮臉上的假笑再也維持不住。


    “甄偵,你似乎管的太寬了。”對上彼此,不僅是甄偵,連蘇日暮都覺得自己的耐心容易告罄。


    他們明明連朋友都談不上,卻能給對方前所未有的影響。


    “太寬了麽……”甄偵伸出手,他們坐的距離不遠,他一伸手就觸碰到了對方微微帶著涼意的臉,“可是我偏偏喜歡管你,我自己都不知是為什麽,蘇日暮,你能告訴我麽?”


    蘇日暮下意識想扭過頭甩開他的手,卻被他提前預知到而用了幾分力托住臉頰,用一種不算大力但是甩不開的力度。


    他隻能憤憤瞪著甄偵,“誰知道你這個變態在想什麽!?”


    “可是,我想知道你在想什麽。”甄偵如是道,摩挲著他的臉,語速很緩很慢,聲音裏帶著特別的不為人知的情緒。


    這句話說得人不自主地毛骨悚然,蘇日暮覺得脊梁骨有些發冷,下意識想要擺脫這種受牽製的局麵,不經意對上甄偵注視著他的眼時,卻不知為何不知不覺地頓住了動作。


    甄偵的眼睛很漂亮,翕動眼簾時,杏仁般的弧線帶著優雅的美感,他的眼神很深,仿佛帶著很神秘的微芒,在他的眼眸最深處的地方,那一片夜幕一般的漆黑裏,似乎有一個漩渦的存在,緩緩的緩緩的旋轉著,隻看一眼,隻是那麽一眼,就會被那個漩渦深深吸引進去,像是陷入了一個冗長華美的夢境。


    蘇日暮不知道漩渦裏麵有什麽,隻是這麽看著,看著那漆黑淹沒他的理智,好像有什麽在脫離自身的控製。


    甄偵的聲音很好聽,低沉得就像是箜篌一樣,空明浩渺,動人之極,淡淡的笑顏又似浮逸雲流曇華乍現,仿佛能將人拉入極樂之地,“蘇日暮,我想知道你在想什麽,我想知道你和三爺是什麽關係,我甚至想挖出你所有的秘密……蘇日暮,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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