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話問得阜遠舟臉上從容麵具裂開了一道縫隙,他看著蘇日暮微微苦笑,“心事重重?有那麽明顯嗎?”


    他素來以為自己的掩飾天衣無縫,不過阜懷堯和蘇日暮總是能對他的情緒變化有所察覺。


    蘇日暮不說話隻點頭,拍開了酒壇子的封泥,酒香夾雜桂花的濃鬱湧了出來,他倒了兩盞酒,移了一盞到他阜遠舟手邊。


    阜遠舟拿起那高足銅盞,搖晃了一下裏麵金黃色的桂花酒液,然後仰頭一灌而入,也不等蘇日暮添酒,就直接伸手拿壇子,借酒消愁的意味表露無遺。


    見他連喝了三盞仍不罷休,蘇日暮一把按住了酒壇的邊緣,不讓他再繼續倒酒,不悅:“你大白天的跑來真的是來蹭酒的?”


    他用力實在很大,阜遠舟也不是真的來喝酒的,隻好作罷。


    他不說話,蘇日暮便自己猜了,“你和你皇兄真的出什麽問題了?”


    阜遠舟默認。


    “你皇兄懷疑你了?”不然幹嘛這麽一副黯然神傷的樣子?


    阜遠舟臉上苦笑更深,喃喃:“要是他懷疑就好了……”他就不會背負那麽深的愧疚不知如何是好了。


    好友眼裏的內疚太重,沉甸甸地積得連空氣都沉重了幾分,蘇日暮也禁不住皺起了眉頭。


    這樣的情況反而是最糟糕的,這世上很多事情都可以一笑泯恩仇,唯獨欺騙一事讓人難以原諒,尤其是對方交付了所有信任的前提下。


    “那時候你也許應該離開京城的……”蘇日暮道,目光虛浮了俄頃,才問:“你後悔了?”


    “不。”阜遠舟卻是緩緩搖頭,將這個字咬得堅決。


    大概他有很多會後悔的事,不過唯有此舉此生不悔。


    他將那個人記入骨髓恨不得融進血肉,怎麽能容忍自己有一分悔意?


    “我永遠不會後悔留在皇兄身邊。”阜遠舟如是道,字字說得篤定,沒有任何轉彎的餘地。


    “既然要留在他身邊,不如,你就收手吧?”蘇日暮猶豫著說。


    “……我還能收手嗎?”阜遠舟開口,彎了彎嘴角,笑裏竟是硬生生溢出了淒然。


    事情走到這一步,他已經停不下來了,停了就是萬劫不複,繼續還有賭一把的機會,除了往前走,他別無選擇。


    他愛阜懷堯,想每一分每一秒都陪著他,直到百年後合棺而葬,連死都糾纏在一起。


    蘇日暮沉默著看他。


    他沒有像阜遠舟這樣用那麽濃烈的足以燃燒生命的感情去愛過一個人,他也沒有這樣的感情,所以不懂好友此時眼底那抹柔情和和現實的殘忍交織在一起時是怎麽樣的痛楚,不過那一定堪比蝕骨錐心,因為堅強驕傲如阜遠舟,也會連嗓音都透出了疼痛的味道。


    ……


    皇宮,禦書房。


    大幅的羊皮地圖橫掛在楠木架子上,上麵彎彎曲曲描畫著錯綜複雜的地形圖,用各種顏色標記著不同的事物。


    “鳧黎關。”黑色武官打扮的男子一指點在了大莽和玉衡交界處的一道關卡上。


    “鳧黎關。”武人之資的兵部尚書雖然沒有動,但也同時說出了同一個地名。


    兩人對視一眼,都挑了挑眉,相視而笑。


    阜懷堯站在地圖前,朱色瓊玉垂珠冠下那雙寒星般的眼定在他們所指的地方,不為所動地淡淡道:“理由。”


    連晉說得直白,“當然是趁大莽沒力氣打仗,先把防禦工事做起來,等他們恢複元氣了,說什麽都不頂用了。”


    這月兒灣弄得幾代玉衡君王寢食難安,好不容易能有機會把工事防線做起來,自然就能做一點是一點。


    莊若虛也認同地點點頭,沒有一分覺得自己不厚道的意思,“而且鳧黎關是大莽和玉衡的分界線,一旦大莽兵臨城下頭一個要動的就是這一塊地,鳧黎關雖然是險關,不過架不住對方人多勢眾,上次大莽之所以長驅直入就是因為鳧黎關被攻下的關係,另外一打起來,當地百姓就頻頻遭兵禍,實為艱苦,臣認為首先在這裏把防線做起來是上上之選。”


    阜懷堯移開目光,看向他們,“哦?那朕就用這個理由堵住各國的悠悠之口?”


    這自然是不可能的,他們不打過來才怪……連晉不甘不願編出冠冕堂皇的理由,道:“之前恭肅王坑殺大莽將士後引起諸國公憤,大莽憤而撲殺,拚命之舉戰況之慘烈令占據優勢的玉衡都不得不退讓議和,大莽民風彪悍,我朝經此一戰,心有餘悸,做些準備也屬正常。”


    某元帥內心語:正常個pi!要不是阜崇臨操之過急,這麽一個剿滅大莽的機會怎麽會錯失?反正是大莽撕毀和平盟約在前,玉衡反撲在後,諸國有異議也沒理說。


    阜懷堯不置可否,目光移到一直在手裏冊子上寫寫畫畫的戶部尚書衛鐸身上。


    衛鐸手裏的筆頓了一下,有些為難,往旁邊看了一眼。


    身為端明殿學士的燕舞會意,出列道:“陛下剛登基就要開建這麽勞民傷財的龐大工程,臣鬥膽,認為此事略顯不妥。”


    連晉搖頭,“燕大人,打一場仗更加勞民傷財,建造防禦工事雖說不是一勞永逸,起碼是福澤後代子孫,有何不妥?”


    “元帥都知打仗勞民傷財,我玉衡和大莽剛打完不久,他們元氣大傷,玉衡又何嚐不是?建造工事需要大批青壯勞力,而元帥正在訓練的這批士兵就是新征召的,征兵令方下不久,玉衡哪裏再來那麽多的人去鳧黎關?若是將剩下的年輕人都送去了邊疆,玉衡大片的耕地怎麽辦?不去理會耕地,百姓們吃什麽?!將士們用什麽?!那些建造工事的人沒吃的沒用的又該怎麽辦?!”燕舞踏前一步質問。


    他樣貌清秀,平日裏看著也不怎麽凶煞,不過此時問得咄咄逼人,讓在戰場有殺鬼之稱的連晉都被問得一時沒有接上話。


    莊若虛想了想,道:“建造這麽龐大的工事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我們可以分批征召勞力。”


    “分批?”燕舞將殺氣騰騰的目光調去炮轟莊若虛,“建造工事是為了玉衡百姓,陛下仁澤天下,心係眾生,臣知道,在座的諸位知道,朝廷的眾臣知道,可是百姓知道嗎?他們不知道!他們隻知朝廷又派人將他們的親人征集到了遠方,隻看到新皇登基就大興土木!民心易聚,轉眼也易散,百姓們要的是生活安定無憂無怖,此時大局剛定,一切百廢俱興,百姓們都想要生活風平浪靜,天下明事理的人又有多少呢?”


    莊若虛試圖和他對辯,“月兒灣之事為曆代玉衡君主所憂慮……”


    “既是如此,現下就更該深思熟慮!曆代先皇之所以憂慮而不動手,就是心知此工程之浩大勞神,才會積累力量,代代傳承,等到最合適的時候才將此事解決,莊大人莫不是大不敬地覺得曆代先皇的殫精竭慮都屬無用之功?”


    “臣不敢……”這頂帽子扣得太大,莊若虛下意識就向天儀帝請了一聲罪。


    彈文駭武參天奏地的當朝第一諫臣可不是吃素的,武官磨嘴皮子也從來磨不過文官,連晉和莊若虛被燕舞說得一愣一愣的,心裏思量重重。


    不過阜懷堯的眼神依然是平靜無比的,望著燕舞,“燕卿是堅持反對了?”


    燕舞躬身,“臣並非反對,隻是覺得時機不對。”


    阜懷堯順著他的話問:“怎麽樣才是對的時機?”


    “待到陛下成為天下民心所向、登高而招一呼百應之時。”


    “天下民心所向……”阜懷堯重複這句話,似乎頗為玩味,不過從那霜冷的臉上看不出什麽來,“能做到如此的帝王從來都被尊為聖賢,朕豈不是等不到這一天,愧對先皇囑托?”


    “陛下曉事以仁,治國以吏,明人以禮,愛民以心,又怎麽不是聖賢之才?這不過是時間早晚的事情罷了。”燕舞直言心中所想。


    他是一根腸子通到底不會拍馬屁,不過這樣的人說出來的話不是更為氣人就是更為動人。


    隻是阜懷堯沒有龍顏大悅或者大怒的意思,隻是再度看向衛鐸,“衛卿為什麽不說話?”


    衛鐸剛好在冊子上寫下了最後一筆,微微垂頭道:“臣也認同燕大人的意見,此時動工,實在是不適合。”


    “那你的理由又是什麽?”阜懷堯問。


    “恕臣無能,”衛鐸請罪,“鳧黎關草木、糧食、用度緊缺,臣反複演算,也計算不妥這預算到底是幾何,隻能大致算出了個數,也能看出戶部實在無力承擔。”


    而且今個兒工部的人沒有來,他也拿不準自己算的這個數誤差有多大。


    連晉斟酌再三,道:“衛大人不妨把預算弄出來,就算現下不能動工,也得好好計劃計劃。”月兒灣的事玉衡君主掛念了好幾代人,他又何嚐不是掛念了十幾年?弄個計劃出來,他心裏也好有個底,不上不下懸著的感覺太撓心撓肺了。


    “這……”衛鐸不由自主地苦了臉。


    不是他要推卸責任,而是確實是扛不住啊!


    戶部雖然是管財政賦稅的,不過這樣的工事誰也沒弄過,很多量都弄不清楚,想弄好的話,最起碼也要讓一個對這種事有研究的人來做吧……


    見他表情,阜懷堯心裏琢磨了片刻,也有了幾分計較,道:“此事朕再細想一番,諸位也回去再斟酌斟酌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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