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蘇日暮第二次這麽問他了,上回還算心平氣靜,這回就尖銳得很了,阜遠舟聽得想笑,於是真的笑了,唇角的弧度幾乎能刺傷人,“告訴你有什麽用?”


    “什麽?”蘇日暮一時沒明白過來其中含義。


    阜遠舟終於放下杯子,抬起頭看他,眼裏漸漸蹦出了火光,“告訴你讓你去拚命嗎?”


    蘇日暮反應過來了,眼神一冷,“他們欠的,始終要還的,”微頓,“這也是你說的。”


    ——記住他們,聞離,記住這裏的每一張臉,記住他們踩著蘇家屍骨的功成名就,隻要你不死,就想辦法殺了他們,血祭蘇家上千亡靈!!


    “你……”聞言,阜遠舟幾乎咬碎了一口牙。


    蘇日暮用疑惑的目光注視著他,好似阜遠舟在胡鬧似的,“這是你說的,你在生什麽氣?好像我做錯了似的……”


    “——蘇聞離!!!”藍衣皎明的男子一掌拍在桌麵上,怒喝一聲,驚了屋外飛鳥。


    蘇日暮怔了一怔。


    “我也說過我讓你記住他們,不是讓你去送死!!”阜遠舟豁然站起來,怒意從眼眶裏蛇一般爬了出來,爬滿整張臉,一眼看去竟是覺得有些猙獰。


    這樣的阜遠舟讓蘇日暮完全怔住了。


    仁德君子並不是一張麵具這麽簡單,阜遠舟本就是那種君子如玉的人物,他從未見過他如此失態,將感情外露徹底。


    阜遠舟似乎也察覺到自己的失控,攥住了拳,可是怒氣硬壓下來,話出口時竟有些沙啞,沉沉如石入大海,“我是要他們血債血償,不是用你的血去償那些命。”


    從聽到秦儀診治的結果開始,幾次三番因著有旁人在場而積隱下來的怒火在這無人窺視之地得以釋放,灼燒著五髒六腑,他一時隻覺心肺俱痛。


    若是說蘇家是蘇日暮背負一輩子的罪,於他而言蘇日暮又何嚐不是他要肩負著往前走的責任?


    當年……


    當年……


    這一刻,兩人都可以從對方眼中看到那些支離破碎的過去——好像如影隨形永遠不會消失一樣。


    阜遠舟有些頹然地跌坐了回去,擔憂不安憤怒積壓地太久,素來堅強的他終究忍不住,褪去怒意,眼眶微紅,低聲輕喃:“聞離,求你了……”


    求你了,不要這樣,生無歡死無懼,仿佛這世間再無你依戀之物……


    烏載意說這話的時候他尚且年少,從沒有像這一瞬那樣那麽深刻地明白其中的悲哀。


    以往他總說等蘇日暮死了就為其立座碑,說時並沒有細想,後來才知說這話時蘇日暮的樣子,就像隨時準備著去死。


    自知道蘇日暮是如何醉生夢死之後,即使將人送進了甄府,阜遠舟還是幾次被噩夢驚醒,夢裏的蘇日暮長劍飲血,不是死在敵人手裏就是報得大仇後引劍自刎,死得無牽無掛,任他嘶吼得肝膽欲裂。


    醒來後阜懷堯輕輕拍拍他腦袋時,他抱著兄長幾乎想告訴他事實的真相,告訴他那個叫蘇聞離的於他而言是知己是兄弟是他想保護卻無能為力的人。


    依阜懷堯的能力,說不定能護蘇日暮安然無恙吧。


    其實相比之下,他和蘇日暮之間的親情還更甚於他與阜懷堯,太過相似的能力和經曆,讓他們像是雙生子一樣彼此扶持著走過了十多年,習慣了有事無事尋上這個人說說話練練手,以至於他聽到秦儀的話時大腦一片空白,甚至不願意去想蘇日暮真的死了會如何。


    他所珍視的人已經不多了……


    看著阜遠舟,漫不經心如蘇日暮,也一時覺得喉頭梗塞,苦澀異常,逼得鼻頭酸澀。


    兩個人你打擊我我打擊你彼此要強了十幾年,這是阜遠舟第一回在他麵前示弱,僅僅一次,就已經讓他不忍看下去。


    他不是聽不懂阜遠舟的意思,不是不知道他在不安什麽,隻是……


    白衣的書生閉了閉眼,聲音暗啞,“子諍,我要他們血債血償。”


    ——即使賠上他的命,也在所不惜。


    蘇日暮的語氣很平靜,卻正是因為平靜,反而更讓人聽得出事情爆發後的狂風驟雨。


    以及平靜背後的決絕。


    阜遠舟望向他,眼神凶狠得幾乎能撕下他一層皮,瞳仁裏傷痛無所掩飾。


    蘇日暮心口一紮。


    樓外有飛鳥鳴叫,疏風刮過,刮得鬆樹枝椏顫動。


    “你不會有這個機會的……”阜遠舟突然喃喃。


    蘇日暮愣了愣。


    阿木尼爾適時從後麵走出來,遞過一遝紙張給那藍衣的尊主。


    阜遠舟伸手拿過來,眯了眯眼,斂去眼裏的傷色,複又睜開,隨著眼瞼的緩緩上移,雙唇在俊美的麵容上緩慢地劃出危險的弧度,那雙黑色的眸子卻像是如一泓墨潭,幽寒徹骨,像雪地裏追風傲雪的劍光,“以玉衡永寧王、刹魂魔教教主之名,宵小之輩能翻得起怎麽樣的大浪呢?”


    蘇日暮蹙了蹙眉,“子諍……”你不要插手太多。


    “我怎麽會不插手?”阜遠舟打斷了他的話,勾起嘴角笑了,唯見君子端方如玉如壁,風華無兩,姿儀絕世,卻不知為何看得人心口發冷,“有我在,你不會有機會賠上那條命的……”


    生無歡死無懼是麽?


    烏載意說過,天上星辰都能移位,何況是命數,算出來的是命,但是誰說天意不可違呢?


    我命由我不由天,他就不信,他不能替蘇日暮逆了這個命!


    ……


    “除去作弊、無名、代考等情況,剩下一共有一萬四千七百一十一個考生交了卷……”連著統計了大半天,甄偵終於趕在太陽還未落山前向帝座上的年輕男子匯報這次文試的情況。


    禦書房裏燈火明亮,鶴頂銜蓮托花燈散發著柔和的亮光,架子上的牡丹開得正豔,萬裏錦繡河山織錦漆金屏風在地上落下漸次的光影。


    匯報完了之後,身著雪青官服的青年合上了冊子,“右相和微臣決定在今晚戌時開始閱卷,不知陛下覺得如何?”


    阜懷堯聞言,道:“諸位愛卿已經辛苦了一天了,閱卷的事固然重要,不過明天再開始也不會耽誤。”


    “是。”


    阜懷堯看了一眼更漏,又看了看外麵的天色,不自主地微蹙了一下眉間,隨即又飛快鬆開,不著痕跡,“查的如何?”


    他這句話問的沒頭沒尾,甄偵卻很鎮定從容,道:“跟蹤的人還未傳回訊息,請爺少安毋躁。”


    阜懷堯頷首,“那你回去吧。”略頓,在甄偵行禮準備告退時又吩咐了一句,“看好蘇日暮,別讓他出事了。”


    甄偵微微意外地挑了挑眉,應了“是”才退下。


    日落西山,此刻夕陽正是濃鬱風華之時,深深淺淺的燦爛絢麗的金鋪陳於地平線延伸而來的廣闊天際,猶如一幅潑墨山水畫般,行雲流水地恣意鋪灑。


    甄偵站在巍峨的宮門前,杏仁般的瞳仁裏映入了斜陽的色澤,沉澱成碎碎的金影,襯著那張柔雅秀逸的容顏,漂亮又動人。


    日暮……


    蘇日暮……


    可惜那個人眼裏的日暮和眼前的絢美截然不同。


    他默默地站了一會兒,才旋身而走。


    ……


    大地靜靜地吞沒了斜陽的最後一抹餘暉,阜遠舟踏進大殿的門,黑暗迅速淹沒了他身後的蒼穹。


    常安正好路過,抬頭瞧了那麽一眼,心裏就是一咯噔。


    他怎麽覺得今天的阜遠舟帶著一身殺氣似的?


    他心中不安,連忙跟了上去。


    禦書房。


    阜遠舟刻意加重了腳步,邁腳進去,果然看見那人白衣冕冠,神情清冷,坐在黃龍梨木大桌後抬眸看他,不緊不慢地道:“回來了?”


    這個人,就這樣一直在這裏——不管他去了哪裏。


    阜遠舟腳下一頓,心口湧起了不知是酸苦還是委屈的滋味,快走幾步走到他身邊,半蹲下來抱住他,“皇兄……”


    常安在門外看見那人驟然散去所有銳氣的模樣,鬆了一口氣的同時,眉峰堆堆疊疊皺起了“川”字。


    永寧王他似乎……


    他站立片刻,才悄然離開。


    門內。


    阜懷堯將手擱在抱著自己的男子的頭上,輕輕撫動,他雖然已經習慣了自家三弟的擁抱,不過此時也看得出他與平時的不同,倒是也不問什麽,也不提文試的事情,任他靠著自己,聽白馬寺日出日中日落都會響起的鍾聲恢弘地穿城而過,甚至抵達了這座皇城。


    “皇兄。”阜遠舟又低低地喚他一聲。


    “嗯。”阜懷堯淡淡應道。


    阜遠舟透過他的肩膀,注視著帝座背後用石雕的恢弘的龍騰九天圖,“我不信命。”


    他咬字很緩很慢,像是在堅定著什麽信念。


    阜懷堯的動作頓了一下,瞬那後微微頷首,“嗯。”


    阜遠舟並不介意他簡短的反應,隻是更用力地抱緊了他。


    阜懷堯並不反感這種被勒得有些疼的擁抱,阜遠舟抱著他時,他能真切地感覺到對方於他的依賴。


    好一會兒,阜遠舟才收拾了心情,若無其事般抬起頭,又想到一件事,皺了眉,“皇兄,這麽晚你還沒用膳嗎?”


    阜懷堯看了看桌上一高一矮的兩堆公文,毫無壓力道:“忘了。”


    阜遠舟無語地瞪了自家兄長片刻,然後無力——這張冰山臉真是理直氣壯的代名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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