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亮微亮的天色裏,築夕小閣裏燈火明明。


    書房逛過幾趟,甄偵的房間倒是第一次來,蘇日暮左右上下看了一圈,再跟自己那個搖搖欲墜酒壇子滿地的房屋比一比,唯一的感覺就是——這丫的斯文敗類……


    整個房間的格調和府裏的其他地方一樣,充滿了江南的風情,精致優雅,大概是常年喝茶的關係,屋子裏總是飄蕩著若有若無的茶香,推門時便撲鼻而來,不同款式的茶具擺滿了一架子,鏤空雕雪花桃木床上的軟被棉枕疊得整整齊齊,碧綠竹節插屏上描的是灞橋風雪圖,墨玉佛手形鎮紙下壓著一副寫到一半的書法,檀木漆雕圓桌上放著已經涼掉的碧色清茶,一派有學之士的風雅氣韻。


    當然,蘇日暮來這裏不是來閑逛的,而是被人拎來開批鬥會的。


    就算經常被某個偽書生氣的想要拿飛刀把人紮個千瘡百孔五花八門,但他的耐心也絕對是一流的,把這禍害拎來了也不著急,慢悠悠地任著鳴鶴幫他處理腹部的傷口。


    倒是蘇日暮就差哭喪著臉了,本來那種你死我活的場麵下出手就是迫不得已,還想“將功贖罪”敲一回竹杠呢,誰知那幫人打著不能生擒就死抓的念頭,丟甄偵一個人在那裏孤立無援說不定也沒事,他這麽顯示武功倒有些自爆其短了。


    原來嘴賤不是錯,手賤才是大錯特錯啊……t-t——管那個討厭鬼去死呢!


    蘇大才子扼腕不已。


    甄偵瞥他一眼,雙唇動了動,比了個“白癡”的口型。


    甄偵看著溫柔文弱,衣服下麵的身材倒是有料得很,穩健頎拔,明明氣質優雅,柔若春風韌似舒柳,卻帶著一種莫名的侵略性。


    嗜血的野獸再怎麽飽讀詩書,也掩蓋不了那股子血腥的氣息。


    藥上好了,示意鳴鶴下去後,甄偵回頭一看,方發現蘇某人正在托著腮幫子研究性地盯著他……的後背。


    ——那裏平整一片,哪有什麽勞什子的刺青?


    甄偵當然不會覺得自己有這個魅力令酒才“神魂顛倒”,也曉得他看得是什麽,大大方方地披上衣服,道:“不用看了,刺青隻會在體溫升高的時候才看得到。”


    蘇日暮不置可否地“哦”了一聲,他也聽過這種用特殊藥草的汁液弄成的刺青。


    不過,阜遠舟今晚聽到“杜鵑”時的反應讓他有些在意,他似乎認出了甄偵是什麽人,而其後甄偵就被襲擊了。


    子諍決定了好好守在皇帝身邊,應該不會做什麽有害玉衡的事吧,那麽想殺、或者說是抓甄偵的人……


    嘖嘖,真是一團亂麻。


    “蘇日暮。”甄偵叫了他一聲。


    黑衣的書生回神


    甄偵衝他勾勾手指,“過來。”


    蘇日暮警惕,“幹嘛?”


    甄偵也不解釋,徑直站起來走到一個比旁的窗大得多的窗邊,重複一遍:“過來。”


    蘇日暮掂量了一下這個人的變態程度,覺得對方不會故伎重演把他從窗口扔下去後才木著臉慢騰騰地挪過去。


    走到窗邊往外一看,他才發覺築夕小閣的地勢尤其講究,府內叢立的竹子也一叢叢看似茂密實則錯開,一眼望去視線開闊,足以環視全府,包括對麵的聽朝小閣和外麵的巷子,甚至是隱藏在竹葉森森裏的暗哨,這種絕對掌控的位置,顯然是精心構建的。


    蘇日暮淡定地在心裏比了個中指——這個變態!


    甄偵的目光靜靜地轉悠了一會兒,才看向離他一步之遠穿著儒衫的書生。


    這人本來就膚色慘白,這段時間的調理看不出太多的成效,都讓人懷疑他其實天生就是這麽個模樣,他就這麽穿著一身黑衣立在未亮的暗夜裏,就像一縷幽魂似的,有風灌來,穿窗而過,吹起他寬大的袖子,飄飄搖搖失了方向,顯得整個人異樣的消瘦。


    他的視線落在窗外,偶爾眨動的眼睛裏倒映著夜的影子,掩下那份好似日暮西山時的蒼涼悲鬱,當他跳動的長發掠過這雙深藏一片荒蕪沒有邊際的死氣的黑瞳時,竟讓人有種他將一夜白頭的錯覺。


    甄偵幾乎是下意識地伸出手去拂開那一縷頭發,黑色的發絲流水一樣滑過指尖,在胸腔裏猝不及防地升起一股戰栗般的感覺。


    太過突然的舉動,讓兩個人都怔楞住了,甄偵的手頓在那裏,蘇日暮也沒有挪開,他們定在原地,不由自主地目光相接,視線糾纏在一起。


    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異樣的感覺同時在兩人心口盤旋起來,那種……好像什麽在塌陷的感覺。


    好半響,甄偵才把神思拽回來,好似極其自然地收回手,問:“你是從哪裏跑出去的?”


    轉移話題的刻意任是誰都能聽得出來,蘇日暮卻好似不懂似的,眼神隨著他的話恢複清明,順著他的話題想了想不招供的後果,然後打了個激靈,不甘不願地指了一個方向:“那兒。”


    甄偵沿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看到那堵因為和鄰居相接所以明顯加高一倍以防不測的圍牆:“……”


    這個嘴欠的混蛋果然是有嘴欠的資本啊……


    甄學士默默地在蘇日暮的資料上添了巨紅的一筆。


    見他神色陰晴不定,蘇日暮在心下默默內流滿麵——這堵牆因為太高所以防衛略寬,才讓他鑽了空子,結果現在就沒了。


    甄偵深吸一口氣,朝窗下空地裏站著的鷓鴣比了幾個手勢。


    鷓鴣看到後立馬帶人往那堵牆的方向去了。


    蘇日暮扼腕——唉,可惜了一個能讓他來去自如的缺口啊~~~


    以溫柔著名的甄大美人回頭見到他的遺憾表情,忍了好一會兒才忍住把人往下丟的衝動,繼續興師問罪:“今晚喝了多少。”


    蘇日暮眨眨眼,豎起了一根手指:“一壇。”


    “當真?”甄偵表示懷疑。


    “當真!”蘇日暮瞪大了眼以示自己純良的本性(……!)。


    “隻是一壇?”


    “隻是一壇!”


    甄偵慢悠悠地挑起了眉頭,杏眸光芒流轉,“果真隻有一壇?”


    在他明晃晃的注視下,蘇日暮越來越覺得底氣不足,想到甄偵平日裏的手段,果斷坦白從寬,默默地緩緩地心疼地豎起了兩根手指:“……兩壇,絕對隻有兩壇而已。”


    話音未落就有些愣了——靠,他幹嘛怕這丫的!?


    想是這麽想,可是麵對“衣食父母”,新一任的監護人,他還真的……沒膽子拍桌子喊一句“老子不怕你”。


    天知道這是怎麽回事——蘇某人白眼ing。


    對於蘇日暮的合作,甄偵表示很滿意,鑒於文試就快到了以及今天終於掂量出他的武功的大概深淺以致心情甚好,於是問完問題的症結,甄學士就大袖一揮,將人“放生”了。


    不用扣酒不用吃藥不用折騰一頓???


    這麽輕鬆過關簡直像是天方夜譚,讓習慣了某人變態段數的蘇日暮狐疑了好一下子,確認甄偵不是打算秋後算賬後立馬閃人,那架勢,比開了輕功技能還迅速,俗稱“落荒而逃(……???)”。


    甄偵也不惱於自己被當成了洪水猛獸,這情景使他瞧得輕笑一聲,反應過來時不由地怔忡了一下,他有些遲疑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嘴角。


    那裏清晰能摸到笑意的弧度。


    這樣的笑……


    那個人……


    “……蘇、日、暮……”


    他低聲念著這個名字,音調輕又古怪,連他自己的表情都是迷惑又怪異的,似乎隱藏著什麽特別的不為人知的感情。


    燭花一聲爆裂,燃到盡頭的火苗顫顫巍巍地熄滅在海棠燈罩裏,隻餘下青煙淡淡,嫋嫋散開。


    柔雅秀逸的男子抬起頭,窗外,一線染著朝霞的天光徐徐擠開夜的帷幕。


    有什麽東西,像是這一線天光一樣,慢慢在人心深處滋生起來。


    ……


    三十二個重要的科舉官員被刺殺的消息很快就傳進了當朝天子耳裏,不過他在阜遠舟回來之前已經收到子規要調人的通知,也聽過阜遠舟說“三十二批死士”的事,加上防衛及時,官員之中除了吳笏外隻有輕傷沒有死人,他雖然不愉,倒也不到震怒的地步,有條不紊地派人順著這條線追查下去。


    考生殺不成了開始殺考官,這幕後黑手,莫不是瘋了麽?


    離早朝還有些時間,出宮進宮走了一夜的阜遠舟還在睡,阜懷堯就細細將這段日子發生的事情梳理一遍。


    事情的最開端應該是幾個月前的孫家命案,然後就是蘇日暮被追殺,稅銀貪汙,京城考生被殺,華妃下毒身死,最後是今晚的刺殺。


    算起來事情不算多,就是線索太亂。


    虎人,死士,江湖人,小孩殺手,光是來殺人的就有四批人。


    一枯榮,海蛇毒,回聲蠱,還有子規剛送上來的消息裏提到太監小順子和禦書房女官中的毒也和消失已久的刹魂魔教的毒“塞上燕脂”很是相似,四種毒蠱,連連殺人。


    塞上燕脂……解了這種毒的太醫秦儀在宮裏呆了十幾年,看不出有什麽可疑之舉。


    還有就是除了孫家命案和稅銀一事外處處有他出現、目的不明的江亭幽以及他口中所說的“主子”。


    最開始因為宮清上參範行知,加上稅銀和海蛇毒的確與南邊有關,所以先入為主了,現在看來,恐怕其中還有一番糾葛。


    範行知,“主子”,刹魂魔教,還有一個範行知提到的“申屠先生”。


    這幕後黑手,究竟有多少人?圖的是什麽?還是,各取所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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