阜懷堯聞言,卻斷然否決,“不行!”


    那裏大有流寇強盜馬賊成團結隊,小有殺手盜賊逃竄犯人形影單隻,與沙番交界,雖說在版圖上算是玉衡國土,實際是三不管地界,不知有多少朝廷命宮死在那裏都無人上報,久而久之,朝廷就不再派人駐紮,有大事就直接遣軍隊過去鎮壓。


    連晉這個建議,和把阜遠舟送去斷頭台有什麽不同?


    對方一句斷言讓連晉臉色一凝,“三爺能力非常人能及,普天之下,也許隻有他才能治理並封。”


    “並封本非富庶之地,甚至荒無人煙,隻是太祖和沙番打仗時以此地為駐地,打了幾十年才發展成縣鎮,後來劃入玉衡版圖,實際是玉衡和沙番的緩衝地界,兩國都一直放任不管,裏麵百姓也多是幾國婚配的後裔,無戶籍無田地,玉衡沒有名目去管理他們,若是收歸這些人,必會引起他國忌憚,在玉衡未有與眾國一戰之力之前,談何治理?”阜懷堯皺眉道。


    之所以要出兵鎮壓並封流寇,也隻是因為那裏和玉衡城池隔一個戈壁灘相鄰,怕流寇作亂到城裏罷了。


    阜懷堯話音剛落,就覺連晉臉色怪異,不由得蹙眉,“朕方才所言有何問題?”


    “沒,都很對……”連晉慢吞吞地開口,“隻不過,”他的目光投向花架上的幾盆牡丹,“你素來說一不二,我從未見過你為什麽事情什麽人用那麽多話辯解過……”


    他隻是試探試探,卻沒料到試探出個使人毛骨悚然的結果。


    連晉的神色很古怪,就像一個不信鬼怪的的人突然看見了狐仙似的。


    阜懷堯的眉頭緊鎖。


    “寧王對你來說,究竟算什麽……?”連晉問,語速不快,卻慢慢壓上千鈞的重量,這雖是個問題,卻不知為何,似乎帶著兩人心知肚明的意味。


    那個人,明明是你的政敵,縱使對方已經臣服,他對你的影響力也太大,大到能在朝夕相處的短短一個月裏改變一個冷漠得像是看不見感情的君王,簡直令人難以置信。


    連晉覺得自己已經隱約觸摸到了事實的真相,無畏如他,卻突然生出了不想深究下去的念頭,心裏在警告,那必定是一個絕對不要知道的禁忌,但是理智告訴他,讓他必須去阻止。


    阜懷堯緩緩攥住了五指,淚痣仿佛隨著心情變得更加嫣紅似血,他冷下聲來,已經帶著警告,“連晉。”


    連晉微微一頓,注視著他,眼裏帶上了然的味道,“看來我踩到你底線了。”


    “你太放肆了……”阜懷堯沉聲道。


    “我一向吊兒郎當,你都沒說過我放肆。”連晉嘴角輕勾,依舊是那混不吝的笑,眼裏卻暗色見深,“所以,你這麽說,是在袒護寧王……”


    “朕說過朕會護著他。”阜懷堯驟然打斷他的話,如是道。


    ——皇兄會保護你的。


    ——阜遠舟,本宮保下了。


    ——百年之後,朕要你,陪朕入棺。


    連晉注視著那雙琥珀色的眼,“你要護他一世?”


    “若是可以,又有何不可?”阜懷堯低眉輕語,垂下的眼睫在眼底投下陰影,仿佛掩映了什麽驚天的秘密。


    連晉猛地明白過來什麽,狠狠倒吸一口冷氣,“你……!!!”


    ……


    滿地飛葉盡散。


    “承讓了。”阜遠舟輕笑一聲,將琅琊從宮清的脖頸上移開,收劍還鞘。


    “神才之名,果然名不虛傳,受教了。”宮清也微微一笑,刀尖從對方手臂挪開,收刀。


    最後一招,上下立辨。


    薛定之怔神,周圍的人張大了嘴巴愣住了許久,半晌才劈裏啪啦開始鼓掌,掌聲如雷。


    看此一役,此生無憾啊~~~


    不小心經過不小心駐足不小心看到的燕舞幸福滴滿眼紅心抱著一簇隨手摘習武場旁邊花盆的月季花衝過去,“三爺~~~”


    阜遠舟淡定地往旁邊一躲,始料不及的宮清被辣手摧花的某人撲個正著,後麵趕緊追來的端明殿學士周繼閣使出吃奶的勁把人死活拽回來,“抱歉抱歉,失禮了失禮了……”


    話音未落就拖著人走了。


    遠遠地還能聽見燕舞的呼聲:“三爺您是下官滴偶像啊啊啊——”


    眾人:“……”


    阜遠舟:“……”


    “……”宮清看著來去匆匆沙塵滾滾的端明殿的兩位大人,默默地黑線。


    ……


    禦書房。


    “他是朕的三弟。”阜懷堯如是道,不知是為了說服自己還是對方。


    “他是你的三弟!”連晉幾乎是咬著牙說這句話,隻是與對方意味不同。


    “朕知道。”


    “你還記得我參軍那年說過什麽嗎?”


    “朕記得。”


    “所以送他走!”


    “……不可能。”阜懷堯似是有些倦怠地半闔上眼,重複:“不可能。”


    不僅僅是因為他應諾於他,更是因為他已經無法忍受沒有這個人的存在。


    “陛下!”連晉低聲吼道。


    “夠了!”阜懷堯猛地抬頭,眼神像是冰一樣看過來,明銳,淩厲,不動聲色,能讓空氣凝結成霜。


    連晉驚得後退一步,踩到玉階的下一級才頓住。


    隻是一刹那,年輕的帝君又收回了視線,看著手腕間廉價的手繩,阜遠舟親手係上的結,至今沒有絲毫鬆動,他緩緩垂下手,明黃的袖擺掩住了豔色的手繩,另一隻手仍是疲倦般的撐住了額頭,睫羽覆蓋的眸底的冰霜,冷麗勾魅的臉冷漠威儀七情不動,絕美不可方物,卻像是沒有感情的冰雕化身。


    阜懷堯低喃:“朕有分寸。”


    如他當日所言,他有能力鎖住這個心魔。


    連晉雕塑似的望著他。


    阜遠舟和宮清回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的情景,一人怔怔站在玉階上,一人在龍椅間倦倦扶額,兩人之間氣氛詭異,就像是剛剛爆發了一陣爭吵似的。


    琅琊“噌”的一聲就出鞘了,阜遠舟眼裏火光一現,連身在旁側的宮清都來不及反應,他就已經飛身掠至連晉麵前,橫劍一掃,“犯我皇兄,連晉你找死!”


    在阜遠舟看來,絕對是連晉冒犯了龍顏!


    ……他從未見過兄長這般好似筋疲力盡的感覺。


    “誤會……誤會啊~~~”連晉被震得血氣翻騰,趕緊往旁邊一閃,不料一腳踩空,狼狽地滾落玉階,忍不住罵娘——三爺一聲清斥夾著內力就算了,他丫的境界還能高到精準地隻用內力炮轟他一個!


    阜遠舟可不管他的語氣多麽無辜多麽哀怨,腕骨一轉,長劍側掠,直追連晉而去,如有實質的劍氣隨著一個簡單的動作洶湧而出,僅僅是擦身而過就能令人產生幾乎窒息的恐怖感覺。


    神才一怒,群雄俯首。


    連晉總算明白這句話是怎麽來的了,他於武功造詣上已屬一流,自認隻差對方一個台階,可是此刻,哪怕他及時避開劍氣中心運上護體真氣,仍被震得喉頭一甜,差點嘔出血來。


    阜遠舟還沒有罷休的意思,身影已在半空中,從上到下,劍光如萬道水銀瀉地,密密重重裹來。


    連晉一個撐身後滑,躲開的速度遠遠不及對方的劍光,宮清遠在門口,此時大驚,剛剛切磋完,他自是知道對方的厲害,抬掌就想以內力截斷劍氣。


    劍拔弩張之時,忽地一個清冷的聲音插了進來,不緊不慢,不溫不火,比起或驚或怒的三人,簡直就像是在閑庭信步。


    “遠舟。”


    短短兩個字卻讓翻滾的怒氣瞬間平息,阜遠舟一個旋身,將犀利威勢的劍招輕輕巧巧一收,一簇銀光歸鞘,藍影翻飛間已經落到了玉階之上,帝座之旁,半蹲在阜懷堯麵前,他急急查看他的模樣,“皇兄你有沒有什麽事?”


    被宮清扶起來的連晉用近乎見鬼的表情看著阜遠舟——他那種神情,那種神情……


    那種強烈的尊敬和……


    對方抓著他手的力道瞬間收緊,宮清詫異地看他一眼。


    連晉連忙鬆開,斂去表情,佯裝若無其事。


    上首,阜懷堯揉揉阜遠舟的腦袋,搖頭,“朕無礙,隻是有些累了。”


    阜遠舟明顯不信,不過見兄長的確有些倦意,就沒多問什麽,惡狠狠瞪某元帥一眼,然後回頭看向阜懷堯時臉色已是和緩,“那皇兄去睡一會兒吧,午膳的時候我會叫你,今天上呈的奏折沒有十萬火急的事,下午再看也行。”


    “好。”阜懷堯淡淡應了一句,對另外兩人道:“連卿和宮公子先回去吧,有事下次再議。”


    連晉似乎受了什麽刺激,一言不發地行禮告退,帶著宮清出去了。


    走出了宮門口到了寄存馬匹的地方,這個素來吊兒郎當的元帥還是有些心不在焉恍恍惚惚的樣子,牽馬的時候甚至牽錯了宮清的馬,它旁邊那匹跟隨連晉征戰多年的戰馬不滿地打了個響鼻。


    看四處無人,宮清拽了他一把,蹙眉,“怎麽了?”難不成真的冒犯天威了?就算是江湖人,他也知道伴君如伴虎。


    連晉回神,見他表情便知他想什麽,衝他笑了笑,“沒事,就是爺真的惱了也不可能砍了我。”天儀帝又不是昏君。


    “笑得真難看。”宮清瞅了他片刻,點評。


    連晉嘴角一抽,白了他一眼,不過擰緊的心也鬆了鬆,揮了揮手道:“真沒事,我家爺有點小麻煩罷了。”


    說著,他就忍不住歎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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