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日暮聽了愣了愣,然後就哈哈大笑起來,笑聲中蕩開的渾厚內力劈開了漫天的風雪,呼嘯的北風卷著純白無暇的雪花愈發咆哮出刺骨剝皮的嚴寒,吹的人連眼睛都幾乎無法睜開。


    “算!算!!算!!!”他笑到最後連說三個算字,之後噴出一口血暈了過去,那場景,明明沒有眼淚卻更讓人肝膽俱裂。


    阜遠舟當時拿著琅琊恨不得殺了那個烏鴉嘴的老頭,但躲在攤子後的烏載意看著他,隻說了一句話讓他斂去殺意:“哪怕靠著酒,他也要活下去,那樣的下半輩子是贖罪,他怎麽會不肯活?”


    果然,蘇日暮醒來後就不再企圖避開他尋死,就像烏載意說的,哪怕靠著酒,他也要活下去。


    為了給蘇日暮養傷,他們在那個鎮子待了十幾天,那時蘇日暮常常去那算命攤子前坐坐,悶頭喝著酒,偶爾說說話,阜遠舟陪著,一來二去就和烏載意成了忘年交,他們隔幾年也會順路走上一趟,喝上幾壇酒說會兒話就走,倒是沒見過花寒花烈兩兄弟,這幾年蘇日暮換個身份來了京城,他忙著朝廷的事,的確是很久不見了。


    不管怎麽說,蘇日暮活到了現在,這也是他沒有管蘇日暮喝了多少酒的原因。就憑這點,阜遠舟都感激烏載意。


    哪怕,生無歡死無懼,一語成讖……畢竟隻要活著才能去改變什麽。


    ……


    甄府,聽朝小閣的浴房裏,一股藥香味和竹香味混雜在一起,飄蕩在空氣裏。


    甄偵試了試浴桶裏的水溫,對屋子裏的另一人道:“泡進去,沒一個時辰別出來。”


    浴桶下麵是連著炭道的,可以保持水溫不變冷。


    蘇日暮懶洋洋走過來,看著滿浴桶漂浮的藥材,還是忍不住道:“其實沒必要的,你讓小生幹什麽都行,小生就是不戒酒。”


    甄偵直起身子,望了他好一會兒,那雙總是彎著的杏仁眼不笑的時候帶著一股有些危險的感覺,讓蘇日暮有點後悔說實話了。


    不過甄偵沒說什麽,讓他自己記得泡上一個時辰,就走了,離開的時候還留下一句話,“太醫說,泡藥浴的時候運上內力會更有效。”


    蘇日暮嘴角一抽,他就不明白了,自己也算謹慎,是什麽時候漏過破綻,讓甄偵死揪著他會不會武功這點不放?


    門外,關上門的甄偵皺了皺眉頭,也說不上自己突然心情不好的原因——好吧,這不是第一次了,是他最近除了蘇日暮外新的研究方向。


    也許是那種安靜的絕望,也許是讓他活著的那股支持,也許是他意誌的強悍……原因大概諸多,甄偵總覺得,這個人似乎讓他很有探究到底剝皮拆骨來研究的欲、望。


    門內,蘇日暮泡進藥浴裏,慢慢運起壓製在經脈深處的內力,運行一個周天後,他擦拭著額頭上的水珠,拿起旁邊小桌上的酒灌了一口,舒服地眯起眼。


    酒是個好東西……


    他冷不防的想起好多年前的冬日,大雪彌漫裏的那個烏鴉嘴老頭。


    靠著酒過下半輩子啊……


    一輩子,其實也就這樣。


    ……


    畢竟是朋友的小孩,何況那朋友關係不凡,阜遠舟就征得兄長的同意,在楚故的欣然答應下將這幾個少年安排在府尹府住下——外麵實在不安全。


    齊晏紫偷偷拽自家弟弟的袖子,“阿然,那烏前輩真的那麽神啊?算命什麽的不都是騙人的麽?”


    齊然雖然是個讀書人,不過也喜好網羅天下奇事,加上姐姐是江湖人,就更留心了,當下道:“他是武林前輩,如果不是算的太準也不會有烏鴉嘴這個稱號,雖然大多數所謂的算命師是沽名釣譽信口胡謅的江湖騙子,可五行八卦之事,精深奧妙得很,不是半吊子能說出個所以然的,像伏羲文王那樣的天才幾百年才出一個,自然,這算命裏有一千個假的,卻也總有一個是真的,不能一概而論,這烏前輩就算一個了。”


    阜遠舟耳力好,聽了就回頭衝他笑笑,“齊公子小小年紀看事待物就不偏不倚,真是難得。”


    齊然登時就一臉呆萌狀態,反抓著自己姐姐的袖子,那表情就像是在說“姐,神才誇我了誇我了~~”


    眾人失笑。


    “前輩~”花烈喚了他一聲。


    花寒禮貌地接道:“我們想問問你關於武舉的事。”


    阜遠舟被這一聲“前輩”弄得牙酸,擺擺手道:“雖然我和烏老頭同輩相交,但歲數放在那兒,你們叫聲大哥就行了。”


    花烈和花寒立時就叫了一聲:“阜大哥~”


    別說,一個正統一個甜糯,聽著還挺讓人受用。


    雙胞胎就琢磨著,哪天能改叫師傅就好了。


    齊晏紫等人紛紛瞧他——好和善好沒架子啊~


    齊然心裏讚歎,神才果然名不虛傳——這人啊,常常越有本事的,越沒架子。


    就像阜懷堯,他人看著冷淡,但是從不拿身份壓人,群臣對他隻有敬沒有畏,連晉燕舞他們在他跟前也和朋友似的,阜遠舟雖然不喜和人交心,不過一分辛苦一分才,也沒仗著自己本領高就有蔑視別人的意思,他自己體會過人情冷暖,所以最不屑那些,連晉楚故那親民的脾氣就更別說了,那些死活要擺架子的,通常都是草包罷了。


    “你們想參加武舉?”阜遠舟問。


    花寒搖頭,花烈點頭。


    阜遠舟不解,這兩兄弟頭一回不默契。


    花寒和花烈對視一眼,一人一句:


    “我們想參加武舉。”


    “但不一定今年參加。”


    “老爹說我們年紀尚小實力有限。”


    “讓我們來請你掂量掂量。”


    “是過三年再考還是今年考比較好?”


    阜遠舟怔了一下——烏老頭這是什麽意思?


    一直沉默的阜懷堯突然淡淡道:“你們的前途該怎麽走是自己的事,旁人幫不上太多忙,哪怕是你們父親的話,你們自個想好了,比旁人替你們想上一百條路合適。”


    因為天儀帝身份敏感,所以阜遠舟沒有介紹他是誰,此刻一開口,眾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心道好冷的聲音!


    花寒花烈聽罷,眼裏都閃過一抹略有所思,彼此用眼神交流起來。


    的確,因為他們老爹算命準,說一不二,所以他們從某方麵來說特別相信老爹的安排,自己並沒有多去想,卻忘了老爹常說的那句話——天上星辰都能移位,何況是命數,算出來的是命,但是誰說天意不可違呢?


    這個白衣人一句話,好像當頭棒喝,把他們的心神都震動了一下,瞬間醍醐灌頂。


    “多謝……這位閣下提點。”花寒花烈對著阜懷堯一拱手,但是又不知道他名號,見阜遠舟和楚故諱莫如深的模樣,也就作罷了。


    花烈笑著對阜遠舟道:“那就不勞煩阜大哥了,我們會好好考慮清楚的。”


    阜遠舟點頭,孺子可教。


    阜懷堯不置可否,年輕人都是需要曆練的。


    永寧王看向兄長冷漠的側臉,忍不住暖暖笑開,眼裏溫柔得不可思議。


    阜懷堯當然不是特意去提點他們,他不清楚烏載意和阜遠舟的關係有多好,隻是烏載意要他替兩個小孩決定前途的事這點未免有些太輕率了,畢竟阜遠舟不是他們的親人,以後的事誰說的準,有個意外的話,他們豈不是會怨到阜遠舟身上?


    察覺到身邊人的目光,阜懷堯回視過去,對方已經收斂了眼裏的神色,依舊笑得很好看,眸子裏一片亮亮的一片明澈,不染雜質。


    如果可以,其實阜懷堯更希望阜遠舟不要記起過去的事情,在那二十一年揚名天下萬人敬仰的光鮮表麵下,那些磕磕碰碰那些血汗腐朽其實從不是值得為外人道來的回憶,他現在能做的,隻是多維護他一點——他喜歡阜遠舟眼睛裏那種沒有悲哀沒有野心的幹淨。


    花寒花烈似乎在交流什麽,互相看了半晌,這會兒兩人才同時握住劍,上前去一抱拳,“阜大哥,我們兄弟也是習劍之人,你一直是我們最崇敬的劍客,平生惟願與你一戰,所以希望不吝你賜教!”


    眾人怔住,楚故差點被腳下的石頭絆倒,齊晏紫登時倒吸一口冷氣,“花寒花烈你們要和神才決鬥嗎?”


    還賜教?不要命了吧你們!?


    雖然阜遠舟不是江湖人,不過可能是他經常在宮外走動的原因,和不少江湖名宿切磋過,所以在江湖上才這麽出名,雖然他沒有出劍必見血的規矩,不過刀劍無眼,難免有意外,何況花寒花烈和他實力相差甚遠。


    阜遠舟也愣了一下,他接到過很多戰書,還沒有過這麽小的對手——通常都是成名已久的江湖前輩或同輩人——他看了他們一會兒,心下算了算,“你們今年似乎才十五歲。”


    花寒一頓,花烈臉色一垮,頓覺底氣不足,“是……”他們想起十五歲的永寧王已經在江淮動亂中一戰揚名天下傾,果然和他們不是一個級別的,真是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


    “不戰而餒,你們就是這麽學劍的?”阜遠舟分明目光放柔,卻讓雙胞胎感到一種讓人驚心的壓迫感。


    他們似有所感,眼神漸漸堅定起來,“當然不是了。”


    兩人的戰意瞬間被他的話激了起來,像火光一樣在眼裏燃燒。


    “這才對嘛……哥,你站遠一點。”永寧王如是道,五指一伸。


    花寒花烈隻覺得衣領一緊,眨眼間連反應都不能,就被拎到了稍遠一點的府尹府的花園空地裏,阜遠舟翩翩落在他們對麵,若不是他的衣擺和長發還在輕微搖動,誰也想不到上一刻他還帶著兩個人迅速地移動。


    撤了裹著琅琊的布,藍衣輕袍的男子眉目一彎,帶著一份說不出的獨特的慵懶和華貴之氣,讓人過目難忘,“點到為止,就算你們才十五歲,我也不會手下留情哦……”


    話音剛落,琅琊就連劍帶鞘橫空一劃,鋪出銀色妖異的弧光直取兩人肩骨以上。


    花寒花烈同時拔劍,一左一右默契避開,然後兩把劍抖開劍勢,一上一下封住他的周身要害。


    雙生子本來就心有靈犀,加上他們兩人日日對練,對彼此出招的手法熟稔無比,同時對陣威力更是勝單人作戰幾倍有餘。


    花烈不忘喊道:“阜大哥連劍都沒有出鞘,還不叫手下留情?”


    “我若出劍,就叫以大欺小了。”阜遠舟輕笑,腕骨一動,琅琊抖出無數道刺破長空的寒芒,阻下兩人的劍勢。


    對方的劍太快,花寒和花烈顧不得有的沒的了,專心致誌起來,連看都不用看對方一眼,瞬時變招,花寒刷刷刷連出三劍,花烈腳下一轉,已經繞到側邊手挽劍花直刺。


    戰局裏藍影與黑影翻飛,不到片刻就過上了十幾招,齊晏紫看著有些目瞪口呆,喃喃:“他們居然真的打起來了……”


    楚故護著阜懷堯拽上齊家三人連退幾米,順便讓聞聲而來的府尹府衙役下人們離遠些。


    盡管琅琊沒有出鞘,那股劍氣鋪天蓋地,依然讓人覺得沉悶窒息。


    場外的人都是如此,身臨其中的花寒和花烈感受更深,阜遠舟出招很簡單,直來直去,霸氣縱橫,並沒有什麽花哨的技法,但偏偏劍氣銳利得如同刀片,每一次刮過都能切斷發絲一般的,給人以接近劍鋒的寒意。


    他們甚至覺得不咬牙都握不住劍,隻能使盡平時所學,企圖打破這個劍勢彌漫的氣場。


    阜遠舟輕一挑眉,手中動作越來越快,花寒和花烈起先還能反擊,到了後麵隻能疲於防守。


    “這是……喂招?”阜懷堯有些遲疑地道,他雖然不怎麽會武功,但阜遠舟最近在他空閑時候學些防身功夫時,時常和他說一些學武的話題。


    “喂招……?”楚故齊然等人不解。


    也是學武的齊晏紫已經覺得有點慘不忍睹了。


    所謂的喂招,就是用極快的速度給對方送招,迫使對方使出各種招數全力防禦,這是試出對方門派出處和功夫來路的最好辦法,而且運用得當的話還能激發對方的潛力,危急關頭容易爆發嘛,不過要喂招可不容易,必須是武功登峰造極的高手才行,所以很通常對方在不知不覺之中將所有的功夫都使了出來,也覺得好像打入棉花似的沒有回應。


    最後,阜遠舟故意買了個破綻,雙胞胎果然會抓住時機,花寒腰身一折直從破綻刺向他手臂,花烈卻縱身而起,灌力如劍,劈向他真氣外放形成的保護罩。


    阜遠舟眼裏閃過一抹激賞,伸出左手,在齊福的驚呼中穩穩用雙指夾住花寒的劍身,輕輕一彈,花寒頓覺虎口帶上手臂一麻,劍已經脫手而出,人也被震開幾步;與此同時琅琊向上一格,攔住花烈的劍,斜裏一削,劍鞘輕巧擊在花烈胸口,將人向花寒推飛出去,阜遠舟落劍,收招,靜立。


    花寒一個巧力穩住花烈飛來的身體,結果兩人因為脫力,雙雙撞在了一起,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直喘氣,滿身大汗淋漓。


    反觀永寧王依舊悠然自得,頭發都沒怎麽亂,笑道:“照這個年紀來說,這樣的內力和用劍技巧,很不錯。”


    烏載意可能是因為不用劍的關係,教個花寒花烈的都是一些普通的隨處可見的劍法,不過武功高低和學的是不是武林秘籍沒有必要聯係,像他們這樣天資聰穎又勤學苦練,將每一個招數都用精準的角度力度使出來,加上配合默契,其威力一點都不比什麽絕招小,的確是可塑之才,烏載意莫不是打著讓他收徒的主意?


    “多謝誇獎……以往,呼,素聞皇朝第一高手之名,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阜大哥你等著,我們兄弟的下一個目標就是逼你出劍!”花烈喘著氣道,簡直可以說是兩眼放光,穩重的花寒也掩飾不住一身未熄滅的戰意。


    “行,我等著。”阜遠舟點頭。


    這兩人若是好好培養,過多十年或許就可與他和蘇日暮一戰了。


    齊然和齊晏紫這才從剛才眼花繚亂的招式中回過神來,趕緊扯著齊福跑過去拉起花寒和花烈。


    花烈嘿嘿一笑,“齊姐要不要去也領教一回,機會難得啊~~”


    “不要!”齊晏紫嘴角一抽,她很有自知之明,還不想用自家魚尾斧領教皇朝第一高手的劍!


    這頭阜遠舟又粘回兄長身邊,一點都沒有方才的高手風範,“哥,我覺得他們學的招式挺適合你的,簡單易學,要不咱們挑幾招來練練~~?”


    花寒和花烈眼皮子一抽,磨牙啊磨牙。


    阜懷堯揉揉他腦袋,“別欺負小孩。”


    ……


    等到阜遠舟和阜懷堯回宮,花寒等人才回到楚故為他們安排的院落房間裏。


    雙胞胎是習慣了同一間一起睡,所以挑了個大一點的房間,兩人進去放下包袱和劍,齊齊往床上一倒,然後倒吸一口冷氣,骨頭那個痛啊,肌肉那個酸啊……他們僵硬地滾了滾,伸展一下筋骨,才頭並頭靠在一起。


    “花寒,我覺得練了十幾年的劍都沒今天一天辛苦。”花烈躺屍狀盯著青色的床帳喃喃道。


    花寒有氣無力地“嗯”了一聲。


    “我們找機會拜師吧,神才真的好強……”


    “嗯。”花寒又應了聲,然後目光一頓,“花烈,剛才阜大哥叫那個白衣人什麽來著?”


    花烈抬手按了按肩膀,隨口道:“叫哥不是嗎?那會兒我聽到阜大哥讓他避遠一點了。”


    “……你說,神才永寧王的哥是誰……”花寒緩緩問。


    花烈僵住,隨即叫了一聲“娘啊喂”。


    ——他們居然見到皇帝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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