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邊,在阜遠舟把怒火從嘴裏噴出來之前,蘇日暮總算意識到自己稍稍過分了,趕緊借著身體的遮掩空出一隻手來狗腿地拍拍他的胸口,免得人氣岔氣了,“冷靜,咳咳,子諍你冷靜一下哈~~~”


    “少給我打馬虎眼岔開話題!”阜遠舟瞪著他,那目光簡直能在他身上戳出幾個窟窿,“五髒勞損,失眠,咳血,厭食……除了這些,你還有什麽瞞著沒說的?!”


    “我沒瞞著你啊~~~”蘇日暮叫冤,“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很久沒去醫館了。”


    “需要去醫館才知道的嗎?”阜遠舟戳破他的借口。


    蘇日暮不自在地屈指摸了摸鼻梁,“那什麽,我自己清楚,其實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我就是太自以為你清楚,才沒看著你讓你搞成這樣的!!”


    “我又不是三歲小孩,還要人看著……”蘇日暮嘀咕。


    阜遠舟嗤了一聲,“你也知道自己不是三歲啊?還要人來提醒你酒不能多喝嗎?你照過鏡子沒有,看沒看見你現在的樣子?墳地裏的僵屍都會比你更像人一點!”


    他不可能常年跟著這家夥,還以為他習慣借酒消愁而已,起碼有個度,沒想到已經喝到能把自己搞殘的程度!!


    蘇日暮後知後覺想到:“那個嘴欠的太醫是你叫來的?”這口氣,真像……


    “還有人比你更嘴欠嗎?”


    “有,那個太醫!!”


    “……”阜遠舟忍無可忍,“別給我轉移話題!!!”


    “子諍你暴躁了。”蘇日暮訕訕。


    “哪天有人告訴你我快喝酒把自己弄死了,你暴不暴躁?”


    “不是還沒那麽嚴重麽……”


    “還要多嚴重?等你半隻腳進了鬼門關嗎?”


    “小生生不入官門死不入鬼門……”


    阜遠舟氣不打一處來,“你再貧一個試試!你是不是打算氣死我了就再也沒人管你,你好逍遙自在天高海闊隨你飛隨你躺屍在哪個角落了!?”


    蘇日暮繼續狗腿:“怎麽會,子諍肯定長命百歲壽與天齊~~~”


    阜遠舟麵無表情給他腦瓜子一個響叩。


    蘇日暮抱頭,“淡定啊淡定~~~”


    永寧王殿下回想了一下剛才的對話,忍不住又給他一響叩——靠!被他繞進去半天說的都是廢話!一個重點都沒有!


    阜遠舟蹙起眉頭,“你的武功呢?”


    “我保證還在,”蘇日暮豎起三根手指做發誓狀,“你早些日子不是剛和我動過手嗎?”


    “所以你就仗著一身功力亂來了?”


    “咳咳,喝慣了,沒注意,喝著喝著就忘形了。”


    “什麽時候開始的?”


    “呃,不記得了……就這幾年,我保證。”


    阜遠舟睨他一眼,冷哼一聲,壓住喉頭裏泛起的酸澀。


    不是不知道蘇日暮買醉的原因,就是因為知道,才更難過,難過之外更多的是自責,他明知道這人愛喝酒,身邊也被沒人知冷知熱,難得見麵的時候卻沒有好好注意過他的情況。


    “子諍……?”看著對方故作冷冽的表情,蘇日暮低聲喚他,心底不乏內疚。


    是他自己沒有節製醉生夢死,但是擔憂自責的人是阜遠舟,慚愧的是,他甚至不知道該怎麽道歉。


    這一刻又好像回到許多年前,那個染滿血腥橫屍遍野的莊園裏,你指責我魯莽,我指責你冒失,卻背對背拿著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劍默默靠在一起,各自反省自己不夠謹慎抑或不夠細心。


    原來歲月已經走過了那麽多年,事過境遷,一切都已經改變,再也找不到任何過往的痕跡,但是他們依舊維持著相互並肩依靠的姿態。


    隻是蘇日暮也會說,子諍,你變了。也許沒有任何改變的,隻剩下蘇日暮一人,他似乎永遠停留在了那些年裏,任憑阜遠舟拉扯著不肯前進一步。


    囚禁他的是他自己的心,那個牢籠幾乎堅不可摧,那是阜遠舟竭盡全力也做不到的無能為力。


    咽下那份苦澀,阜遠舟問:“你的錢都在甄偵那裏?”


    蘇日暮乖乖頷首。


    “那太醫開的藥方呢?”


    “也在他那兒。”瞥了瞥好友難看的臉色,蘇大才子老實地補充,“他已經抓了一些藥了。”


    他就是在甄偵抓藥的時候偷偷去買酒然後被逮住連辦公務都把他放在了翰林院的……想到血淚史的酒鬼書生兩眼淚汪汪。


    阜遠舟去翻自己的袖袋,摸出幾張銀票,塞給他,還不忘惡狠狠瞪他,“不把太醫開的藥吃完調理好身體,你就不用離開甄府了。”


    “……”蘇日暮捧著錢呆了呆,“你開玩笑的吧?”


    “你不滿意甄府?”永寧王殿下挑了挑眉,“那我就告訴皇兄,說我恢複記憶了,想起你我是莫逆之交,為了你的身體著想,我打算讓你搬進寧王府。”


    “啊?”蘇日暮更呆了,“你不怕暴露了?”


    “我怕什麽?”阜遠舟嗤笑一聲,目光落在對方抱著的酒壇子上,“而且,我可不像甄偵,還一天給你一壇酒那麽好心。”直接綁起來!


    蘇日暮渾身一抖,忙道:“別別別,我住甄府了還不成!”


    阜遠舟想了一下,又把銀票拿了回來,“不行,錢不能放你身上,我直接給甄偵。”誰知道這混蛋會不會偷偷買酒喝去了,嗯,甄偵果然不愧是皇兄的左膀右臂,斷他銀錢來源這點做的非常好!!!


    蘇日暮嘴角一抽:“算你狠啦……不過你用什麽理由給他錢?”


    “照顧老弱病殘!”阜遠舟沒好氣道。


    蘇日暮:“……”好吧,你贏了。


    他又想到一件事,“不過我沒理由一直住甄偵那裏吧?殺手的事拖不久的。”他懷念自家那個看起來一吹就倒的院子……


    “就說你要備考,考到狀元了你也別指望有間宅子,我會替你保管,你養好病再說。”阜遠舟無所謂道,而且他覺得就算沒借口甄偵似乎也願意收留這巧舌如刀的酒鬼——原因未知,至少可信,並且可靠。


    蘇日暮納悶,“到底我說了哪個字讓你覺得我會去參加科舉了?”


    阜遠舟挑起一邊嘴角,露出一絲見者退避的微笑,俊美的容顏無端多了一份邪氣,“我改變主意了,這次科舉,你願意去就去,不願意……我會直接押你進考場。”必須在這酒鬼把自己搞死之前給他找點事來幹!


    “你還來強買強賣了!?”蘇大才子瞪眼。


    烏黑的雙眼陡然沉了下來,像是凝結著濃稠的黑色顏料,滿身冰冷的銳氣堪比出鞘的利劍,隨時都可能見血,與之相反的是輕柔的語調,舒緩得就好似陽春白雪渙然冰釋,“你不肯?你還想跟之前似的抱著酒壇子從天黑喝到天亮又從天亮喝到天黑然後等我去給你收屍挖墳辦後事清明冬至三炷香?”


    這副腔調的好友好像真的怒了,蘇日暮趕緊點頭如搗蒜,“肯!怎麽會不肯!子諍的決定絕對英明神武~~~”


    嘴角輕輕一挑,瞬間陰轉晴,阜遠舟輕輕鬆鬆轉身,“那就走吧,我還趕著回去見皇兄呢。”


    蘇日暮:“……”


    莊若虛和甄偵聽不見他們說話,連動作和神態都被一個巧妙的角度擋住了,甄偵不禁在想,這是故意的還是無意的?


    正好他們談完了,甄偵剛收回探究的視線,就發現永寧王大步走到他麵前,將幾張銀票遞給他。


    “甄學士介不介意保管一點東西?”阜遠舟禮貌道。


    “嗯?”甄偵和莊若虛都不解地看著他。


    “因為上次見麵的時候本王不小心弄丟了蘇公子的荷包,所以這是賠償。”阜遠舟微笑,道,“而且聽說蘇公子身體不好,用錢的地方多得是,皇兄說人住在你那兒,本王想把錢給你比較好,嗯,避免蘇公子大手大腳,你說是吧?”


    說完,還不忘瞪瞪那個酒鬼書生。


    本來就蔫頭蔫腦的蘇日暮更有氣無力了,有苦不能言,不滿地咕噥:“那明明是小生的錢……”


    被兩人直接無視。


    甄偵愣了一下,就大大方方收下了,瞥了瞥那銀票麵值,輕笑:“還是三爺考慮的周到。”


    甄府多了個“重病號”,額外支出自然多,不管阜遠舟說的是不是真的,這筆錢到他手裏就沒有吐出來的機會了。


    “另外,本王方才和蘇公子打了一個小小的賭,蘇公子輸了,賭注就是要參加這次會試,那……”阜遠舟笑眯眯看著甄偵。


    被震驚了一下的甄偵看向蘇日暮,更蔫了(……屈服於淫;威不敢抗議吧)的人證實了這個消息的真實性,甄偵立刻會意,心下不乏感歎,對不打算透露打賭內容的永寧王道:“三爺放心,下官會好好照顧他的。”


    莊若虛也吃驚——這位殿下是用什麽賭把這個頑固中堅分子撬動的?他都忍不住膜拜之~


    隻有蘇日暮一臉怨念,很想吐槽——甄偵你這個家夥那是什麽語氣,照顧我?折騰我就差不多了!


    阜遠舟望了他一眼。


    蘇日暮小小地撇嘴。


    注意到他們的小互動,甄偵不著痕跡揚了一下眉。


    永寧王那一眼裏似乎藏著什麽,也許是太複雜,甄偵看不出來,他喜歡從各種神態姿勢洞察人心,這世上讓他難以琢磨的人不多,阜遠舟就是一個。


    至於蘇日暮——他是新品種……


    回宮的時候還是莊若虛在天儀帝的命令下陪同,阜遠舟及時拉住久沒見到熟人差點蹭到蘇日暮身上的灰宵,翻身上馬。


    拐過街角的時候,他好似不經意般回頭,撞上蘇日暮的視線。


    天上烏雲不散,涼薄的光落在地上,積水折射出細碎的微芒,不停有被吹落的花瓣劃斷分割他們的視線,他們似乎可以從彼此的眼裏看到那些支離破碎的過去。


    聞離,我已經掙脫了過去,你什麽時候才能出來?


    子諍,既然有人肯拉你一把,你就要好好珍惜。


    僅僅一瞬,視線裏已經沒有了彼此的身影,那些未出口的話,也映入了彼此的眼中。


    清風帶著寒意掃過,卷起滿樹杏花飄飄搖搖。


    阜遠舟收回目光,打著馬走向皇宮。


    蘇日暮回身,若無其事跟著甄偵離開。


    他記得,灰宵轉身消失在街角的瞬間,他分明看見了阜遠舟的眼裏,悲傷洶湧流淌。


    甚至撕裂了那張最完美的麵具,所有感情無處遁形。


    那樣的悲傷幾乎能灼傷人的眼球,蘇日暮無言以對,隻能沉默。


    ……


    皇宮,禦書房。


    雕花熏月的窗子隻打開了一半,用蘇繡錦簾遮住了春倒寒的冷意,幾枝白杏設在窗邊的紫檀欞矮架上,用翡翠刻弧圓瓶供起,旁邊一具描金銅鼎內,熱熱燒著炭火,映得室內溫暖如同五月暮春。


    “既然如此,就依莊卿所言吧。”年輕的帝王在奏折上批了一個朱紅的“準”字,身邊的太監將奏折恭敬地呈下去交給坐在下首的右相莊德治。


    莊德治滿意地接過來,一抬頭,看到天儀帝隨意瞥向門口的一眼,於是捋捋胡子,笑了,“陛下,今個兒寧王似乎不在?”難怪有些心神不定似的。


    德高望重通常還攜帶著一個詞,就是老狐狸。


    阜懷堯不理他隱晦的調侃,安之若素地頷了頷首,“武舉事宜需要籌備,他出宮去了。”不緊不慢的嗓音裏還是掩飾不住低啞,本來就霜一般白皙的臉色也更顯白了,隻有端坐的姿態一如既往,看不出病中的虛弱。


    有些人,生來就沒有示弱的資格。


    莊德治歎口氣,換了話題,“陛下要注意身體,別仗著年輕就不把養身當回事。”他本就是看著阜懷堯長大的,這副口氣也不算失禮。


    阜懷堯認真地點頭,“朕記住了。”


    “那老臣就先告退了。”莊德治站起來。


    “莊卿慢走,壽臨,送右相出宮。”


    “是。”小太監應了一聲,恭敬地引著老者離開了。


    禦書房中又恢複了一片寂靜,偶爾傳來紙頁翻動聲和書寫聲,有風輕輕拂過,吹動了明黃色的蘇繡錦簾,蕩出一層層優美的波紋。


    似乎覺得安靜了些……


    阜懷堯頓了頓筆,隻是一瞬又繼續往下寫,目光波瀾不起。


    不知過了多久,壽臨走了進來,“陛下,寧王回宮了。”


    他話音未落,就有一個男子跨步進來,峰眉明眸,藍衣皎明,長劍森寒。


    阜遠舟照例將琅琊取下來放在特設的劍匣中,一轉頭就看見掛念著的兄長坐在螭龍大書案後,低著頭在批改奏章,長長的睫羽下斂了一雙冷清的狹長鳳目,淚痣輕點眼角,金龍搶珠冠束起一頭墨發,餘下的青絲垂身,因為不是在正殿,所以隻著常服,一身白衣如雪,長衫的下擺和袖口上,繡著重瓣的玉蝶梅葉紋,握筆的手袖子微微下滑,露出手腕上纏著的鴉青與天藍相間的手繩,舉止威儀矜貴,抬眸看他時,容色微微和緩。


    然後,壽臨就眼睜睜看著一回宮就氣勢洶洶席卷來禦書房的永寧王殿下瞬間變臉,委屈至極地走上前,朝天儀帝一撲~~~


    壽臨嘴角抽了抽,默念非禮勿視,急急退出去了。


    王座上,他收緊手,將臉埋在阜懷堯脖頸,默默斂去眼角未散的悲傷。


    ——抱著這個人,就像是一種歸宿,仿佛自己無論去到了多遠的地方,偷摸打滾得怎麽遍體鱗傷,總是有一個人會在這裏掛念著他等待著他回來,一個懷抱,拂去所有委屈傷痛。


    一如當年生辰那日東宮門前冷漠卻溫暖的他,一如森冷的地牢裏說你沒有錯的他……十餘年不曾變更。


    雖然撲過來的人和平日沒什麽不同,但阜懷堯還是嗅到一絲異樣,“遠舟?”


    “皇兄,你不是應該在床上躺著嗎?”窩在兄長懷裏的阜遠舟抬起頭來,澄澈的眼裏泛起一絲怨念,不等他問什麽,就立刻控訴。


    話題輕易就被轉移了,阜懷堯沒有留意剛才一閃而逝的念頭,伸手揉揉他的腦袋,順毛,“有點急事要處理,就起來了。”


    春季萬物初始,也是朝廷最忙碌的時候,不僅是新帝登基大開恩科,還有很多每年固定在這段時間的事務也一湧而來。


    “有什麽急事能比你的身體更重要?”阜遠舟還是不滿,一副耍賴似的語氣,他不是不清楚,隻是單純發表一下鬱悶而已。


    阜懷堯曉得他的小心思,哭笑不得,“朕隻是受涼而已,不是大病,而且朕已經退燒了。”


    阜三爺瞪眼,“這是見微知著的問題,皇兄你太不謹慎了。”想到這裏就想起蘇日暮那個笨蛋,就有氣不打一處來的感覺。


    阜懷堯點點他鼻子,任他的手探上自己的額頭,“就你伶牙俐齒。”


    的確已經退燒了,阜遠舟鬆了一口氣,“那皇兄用過午膳沒有?藥吃了嗎?”


    阜懷堯有些好笑,“朕在宮中,自是有人提醒,倒是你,吃了沒有?”


    這麽一說,阜遠舟訕訕摸鼻子,“商量事情商量得有點投入,大家夥兒都給忘了。”


    阜懷堯無奈,叫人馬上去傳膳。


    書案旁邊有個小案幾,擺著些時令鮮果,阜遠舟這才覺得餓了,隨手拿了根香蕉剝了來吃,還不忘給兄長送上一塊杏仁酥,對方無奈咬下。


    “下回出去就隨身帶些東西吧,別餓著了。”阜懷堯繼續批改奏折,一邊道。


    阜遠舟險些被噎著,“皇兄,我不是小孩。”難不成還要帶一包零食出門?


    “既然不是小孩,就不會忘了用膳。”阜懷堯淡淡道。


    阜遠舟嘀咕:“好像你沒忘記過似的==”就他待宮裏這幾個月就提醒過多少回了?


    天儀帝默了一下——好吧,言傳身教這點他沒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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