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綿多日的霏霏細雨終於停了,淡薄的陽光灑進了禦書房中,窗邊的青釉映鯉瓶中置著一簇白梅,花瓣上還沾著幾顆水珠,風過,漫起幽幽的暗香。


    寬大的黃楠絲書案背後,端坐的男子正批改著奏折,握筆的手指根根骨節分明,霜白如冰雪,幾乎可以看見那細小的青色的經脈。


    書案下方有一個身著一品武官正服的青年翹著腿坐在漆金屏椅上,他年輕而相貌英俊,舉止帶著軍人特有的豪爽和粗魯,牛嚼牡丹地喝著茶,即使是在君王麵前,他的儀態也顯得相當吊兒郎當,還頗沒形象地打了個嗬欠。


    半晌,端坐的人兀自巋然不動,倒是忠信元帥連晉忍不住了,把茶杯一放就哀怨無比道:“太子爺……呃,不,萬歲爺,登基在即,您百事纏身日理萬機,又何必把臣晾在這裏礙眼呢?”


    阜懷堯頭也沒抬,“既然知道自己礙眼,就趕緊給連老將軍回個準話,免得連愛卿在本宮麵前變著法兒哭訴連家三代單傳的曆史。”


    連晉的臉綠了綠,“單傳個pi!我娘現在肚子裏那個不是說九成是兒子嗎?”


    駁了工部新建宮殿的折子,阜懷堯總算抬眼看這個除了打仗什麽都不靠譜的損友,譏誚道:“所以,你打算要老將軍哪天接到你馬革裹屍的消息給你結陰親,或者等肚子裏的那個長大了才抱孫子?”


    連晉嘴角一抽。


    “和大莽結盟之後,玉衡邊境起碼能安定三年,本宮打算讓莊若虛打理兵部,皇城軍交給你,趁這段時間了了老將軍的心事吧。”阜懷堯顯然已經早有安排,朱筆一揮,兵部任職官員改頭換麵。


    戰場上殺人不眨眼的大元帥這回臉綠得發青了,“萬歲爺,臣自請戍守邊疆。”


    “駁回。”


    連晉哀嚎:“爺……!”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既然你性好龍陽,那就隨便娶個女人生個孩子,給老將軍一個交待就好了。”阜懷堯淡淡道,琥珀色的瞳仁深處掠過一抹深色的晦暗。


    “這種事怎麽能隨便了啊喂……”


    連晉還沒抗議完,一個宮人就匆匆進來打斷了他的話:


    “陛下,寧王殿下醒了!”


    連晉耳朵一豎眼睛一瞪:“寧王?”


    他沒死?!


    阜懷堯抬起頭,神色波瀾不動,也不解釋,放下奏折就出門了,遠遠飄來一句:“跟上。”


    大元帥一臉八卦狀追去。


    兩人剛踏進乾和宮側殿,就聽見裏麵傳來重物砸在毛毯上的悶響聲。


    “哎喲!”


    “顧太醫!”


    “殿下息怒!”


    ……一陣詭異的混亂。


    阜懷堯沉著臉跨步進去,眼風一掃,還沒來得及掃到什麽,忽然白影一閃,眼前一花,一個人冷不丁的直直地撲到他身上,然後……


    用力一把抱住。


    “皇兄~~~他們欺負我~~~╮╭”


    語氣那個哀怨啊,聲調那個控訴啊~


    匆匆打算救駕的常安渾身一僵:“……”


    被一爪子掀到地上準備爬起來的顧鄲腳下又是一滑:“……”


    一隻腳踏進殿門的連晉嘴角一抽:“……”


    乾和宮冷風唰唰而過。


    幾個宮人十分明智地眼觀鼻鼻觀心,裝作沒看到素來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半石化的表情以及……在抱怨〈撒嬌?〉的永寧王。


    唔?!永寧王?!


    連晉使勁揉了揉眼睛,指著阜懷堯身上掛著的不明大型物體,手指抖啊抖:“這是寧王殿下?!”


    撲進白衣男子懷裏的青年有著一張蕭疏豐峻的顏容,俊至極處仿佛令人目眩神迷,卻僅著褻衣赤著腳大型犬類動物似的委屈無比地抱著自家兄長,看起來不倫不類,格外違和。


    但這個也的確是阜遠舟。


    解除石化狀態的阜懷堯冷氣模式瞬間全開,嗬斥:“給本宮下來!摟摟抱抱的成何體統!?”


    說著就想把人往下揪,誰知素來尊重太子的阜遠舟居然手腳並用更用力纏了上去:“不要!皇兄~他們要用針紮我,嗚嗚嗚……”


    眾人:“……”


    這情景,怎麽看怎麽詭異。


    刺激過度的阜懷堯終於反應過來不對勁了,阜遠舟雖然九歲開始跟他,可是向來穩重規矩,怎麽會有這樣詭異的行為?


    他想做什麽?


    “遠舟?”抬手示意常安和顧鄲等人離遠點,阜懷堯狐疑地搖了搖幾乎掛在他身上的人,“先下來,本宮不會讓他們紮你的。”


    見他們果然全部退出了乾和宮內殿,阜遠舟立刻大鬆了一口氣,放開他的腰,不過倒是改抓著他的手皺著鼻子抱怨了:“皇兄,他們好壞哦,我不就是剛睡醒沒理會他們麽,可是那個紅衣服老頭居然就拿出一把很長很長的針來往我身上戳,還好我大力,把那老頭踹走了,哼哼哼……”


    青年披散著一頭青絲,孩子氣地歪著頭說話,看著他時,眼眸清澈,目光幹淨,帶著**裸的信任和依賴。


    很久以前的阜遠舟也愛做這個動作,孩子聲音軟軟綿綿,歪著頭看人時,眼裏早已沒有了孩子的神采。


    這一刻,阜懷堯險些迷失在這樣的澄澈裏,但是對方處處透著怪異的行為又不由得他不警惕,“你知道本宮是誰嗎?”


    “難道皇兄你不記得自己是誰嗎?”阜遠舟奇道。


    阜懷堯不滿這樣模棱兩可的回答,狹雍的長目裏冷皚皚一片,“你說,本宮是誰。”


    太子殿下手段狠辣脾性冷酷,偏生青年似乎一點都不怕,拽著他的手腕晃啊晃,神態天真又無邪,“皇兄就是皇兄唄~玉衡即將登基的皇帝陛下,遠舟最最喜歡的皇兄啊~”說著說著,他臉上漸漸露出困惑的神色來,好似很費解,“唔,不對,皇兄你不是已經登基了麽……”


    ……


    羅紗帳輕搖慢曳,低風拂麵微涼,憑欄長枝綠芽初冒。


    “你的意思是,寧王瘋了?”連晉大馬金刀一坐,誇張驚訝地托住了下巴,那表情要多假有多假。


    被阜遠舟稱為“紅衣服老頭”的顧鄲白他一眼,“元帥不相信老夫的醫術麽?還是覺得那個就是大名鼎鼎的‘仁德君子’永寧王?”


    連晉頓時語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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