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 ss=maintext>第三回 江少師認義兒引賊入室 珠小姐索和詩掩耳偷鈴</b>


    詞雲:


    有女繼兒承子舍,何如徑入東床。若叫暗暗搗玄霜,依然乘彩鳳,到底飲瓊漿。才色從來連性命,況於才色當場。怎叫兩下不思量,情窺皆冷眼,私係是癡腸。


    右調《臨江仙》


    話說雙星在江少師內廳吃完酒,江章叫人送在東書院宿,雖也有些酒意,卻心下喜歡,全不覺醉。因暗想道:“我出門時曾許下母親,尋一個有才有色的媳婦回來,以為蘋繁井臼之勞,誰知由廣及閩,走了一二千裏的道路,並不遇一眉一目,縱有誇張佳麗,亦不過在脂粉中逞顏色,何堪作閨中之樂。我隻愁無以複母親之命,誰知行到浙江,無意中忽逢江老夫妻,親親切切認我為子,竟在深閨中,喚出女兒來,拜我為兄。未見麵時,我還認做尋常女子,了不關心。及見麵時,誰知竟是一個賽王嬙,誇西子的絕代佳人。突然相見,不曾打點的耳目精神,又因二老在坐,隻驚得青黃無主,竟不曾看得象心象意,又不曾說幾句關情的言語,以致殷勤。但默默坐了一霎,就入去了,竟撇下一天風韻,叫我無聊無賴。欲待相親,卻又匆匆草草,無計相親;欲放下,卻又係肚牽腸,放她不下。這才是我前日在家對人說的定情之人也。人便僥幸有了,但不知還是定我之情,還是索我之命。”


    因坐在床上,塌伏著枕頭兒細想。因想道:“若沒有可意之人,縱紅成群,綠作隊,日夕相親,卻也無用。今既遇了此天生的尤物,且莫說無心相遇,信乎有緣,即使赤繩不係,玉鏡難歸,也要去展一番昆侖之妙手,以見吾鍾情之不苟,便死也甘心。況江老夫妻愛我不啻親生,才入室坐席尚未暖,早急呼妹妹以拜哥哥,略不避嫌疑,則此中徑路,豈不留一線。即蕊珠小姐相見時,羞縮固所不免,然羞縮中別有將迎也。非一味不近人情,或者輾轉反側中,尚可少致殷勤耳。我之初意,雖蒙江老故舊美情,苦苦相留,然非我四海求凰之本念,尚不欲久淹於此。今既文君咫尺,再仆仆天涯,則非算矣。隻得聊居子舍,長望東牆,再逢機緣,以為進止。” 想到快心,遂不覺沉沉睡去。正是:


    藍橋莫道無尋處,且喜天台有路通。


    若肯沿溪苦求覓,桃花流水在其中。


    到了次日,雙星一覺醒來,早已紅日照於東窗之上。恐怕親誼疏冷,忙忙梳洗了,即整衣,竟入內室來問安。江章夫妻一向孤獨慣了,定省之禮,久已不望。今忽見雙星象親兒子的一般,走進來問安,不禁滿心歡喜。因留他坐了,說道:“你父親與我是同年好友,你實實是我年家子侄,原該以伯侄稱呼,但當時曾過繼了一番,又不是年伯平侄,竟是父子了。今既相逢,我留你在此,這名分必先正了,然後便於稱呼。” 雙星聽了,暗暗想道:“若認年家伯侄,便不便入內。”因朗朗答應道: “年家伯侄,與過繼父子,雖也相去不遠,然先君生前既已有擇義之命,今於死後如何敢違而更改。孩兒相見茫茫者,苦於不知也,今既剖明,違親之命為不孝,忘二大人之恩為不義,似乎不可。望二大人仍置孩兒於膝下,則大人與先君當日一番舉動,不為虛哄一時也。”


    江章夫妻聽了,大喜不勝道:“我二人雖久矣甘心無子,然無子終不若有一子點綴目前之為快。今見不夜,我不敢執前議苦強者,恐不夜立身揚名以顯親別有誌耳。”雙星道:“此固大人成全孩兒孝親之厚道,但孩兒想來,此事原不相傷。二大人欲孩兒認義者,不過欲孩兒在膝下應子舍之故事耳,非圖孩兒異日拾金紫以增榮也。況孩兒不肖,未必便能上達,即有寸進,仍歸之先君,則名報先君於終天,而身侍二大人於朝夕,名實兩全,或亦未不可也。不識二大人以為何如?”江章聽了,愈加歡喜道:“妙論,妙論,分別的快暢。竟以父子稱呼,隻不改姓便了。” 因叫許多家人仆婦,俱來拜見雙公子。因吩咐道:“這雙公子,今已結義我為父,夫人為母,小姐為兄妹,以後隻稱大相公,不可作外人看待。” 眾家人仆婦拜見過,俱領命散去。正是:


    昨日還為陌路人,今朝忽爾一家親。


    相逢隻要機緣巧,誰是誰非莫認真。


    雙星自在江家認了父子,便出入無人禁止,雖住在東書院,以讀書為名,卻一心隻思量著蕊珠小姐,要再見一麵。料想小姐不肯出來,自家又沒本事開口請見,隻借著問安之名,朝夕間走到夫人室內來,希圖偶遇。不期住了月餘,問安過數十次,次次皆蒙夫人留茶,留點心,留著說閑話,任他東張西望,隻不見小姐的影兒。不獨小姐不見,連前番跟小姐的侍妾彩雲影兒也不見,心下十分驚怪,又不敢問人,惟悶悶而已。


    你道為何不見?原來小姐住的拂雲樓,正在夫人的臥房東首,因夫人的臥房牆高屋大,緊緊遮住。若要進去,隻要從夫人臥房後一個小小的雙扇門兒入去,方才走到小姐樓上。小姐一向原也到夫人房裏來,問候父母之安,因夫人愛惜她,怕她朝夕間,拘拘的走來走去辛苦,故回了她不許來。惟到初一、十五,江章與夫人到佛樓上燒香拜佛,方許小姐就近問候。故此夫人臥房中也來得稀少,惟有事要見,有話要說,方才走來。若是無事,便隻在拂雲樓看書做詩耍子,並看園中花卉,及賞玩各種古董而已,絕不輕易為人窺見。雙星那裏曉得這些緣故,隻道是有意避他,故私心揣摹著急。不知人生大欲男女一般,縱是窈窕淑女,亦未有不慮摽梅失時,而願見君子者。故蕊珠小姐,自見雙星之後,見雙星少年清俊,儒雅風流,又似乎識竅多情,也未免默默動心。雖相見時不敢久留,辭了歸閣,然心窩中已落了一片情絲,東西縹緲,卻又無因無依,不敢認真。因此在拂雲樓上,焚香啜茗,隻覺比往日無聊。


    一日看詩,忽看見:“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二句,忽然有觸,一時高興,遂拈出下句來作題目,賦了一首七言律詩道:


    烏衣巷口不容潛,王謝堂前正卷簾。


    低掠向人全不避,高飛入幕了無嫌。


    弄情疑話隔年舊,尋路喜窺今日簷。


    棲息但愁巢破損,落花飛絮又重添。


    蕊珠小姐做完了詩,自看了數遍,自覺得意,惜無人賞識,因將錦箋錄出,竟拿到夫人房裏來,要尋父親觀看。不期父親不在,房中隻有夫人,夫人看見女兒手中拿著一幅詩箋,欣欣而來,因說道:“今日想是我兒又得了佳句,要尋父親看了?”小姐道:“正是此意。不知父親那裏去了?”夫人道:“你父親今早才吃了早飯,就被相好的一輩老友拉到準提庵看梅花去了。”小姐聽見,便將詩箋放在靠窗的桌上,因與母親閑話。


    不期雙星在東書院坐得無聊,又放不下小姐,遂不禁又信步走到夫人房裏來,那裏敢指望撞見小姐。不料才跨入房門,早看見小姐與夫人坐在裏麵說話。這番喜出望外,那裏還避嫌疑,忙整整衣襟,上前與小組施禮。小姐突然看見,回避不及,未免慌張。夫人因笑說道:“元哥自家人,我兒那裏避得許多。”小姐無奈, 隻得走遠一步,斂衽答禮。見畢,雙星因說道:“愚兄前已蒙賢妹推父母之恩,廣手足之愛,待以同氣,故造次唐突,非有他也。”小姐未及答,夫人早代說道:“你妹子從未見人,見人就要靦腆,非避兄也。”


    雙星一麵說話,一麵偷眼看小姐。今日隨常打扮,越顯得嫵媚嬌羞,別是一種,竟看癡了。又不敢讚美一詞,隻得宛轉說道:“前聞父親盛稱賢妹佳句甚多,不知可肯惠賜一觀,以飽饞眼?”小姐道:“香奩雛語,何敢當才子大觀。”夫人因接說:“我兒,你方才做的甚麽詩,要尋父親改削。父親既不在家,何不就請哥哥替你改削也好。”小姐道:“改削固好,出醜豈不羞人。”因詩箋放在前桌上,便要移身去取來藏過,不料雙星心明眼快,見小姐要移身,曉得桌上這幅箋紙就是她的詩稿,忙兩步走到桌邊,先取在手中,說道:“這想就是賢妹的珠玉了?”小姐見詩箋已落雙星之手,便不好上前去取。隻得說道:“塗鴉之醜,萬望見還。”


    雙星拿便拿了,還隻認作是籠中嬌鳥,仿佛人言而已,不期展開一看,尚未及細閱詩中之句,早看見蠅頭小楷,寫得如美女簪花,十分秀美,先吃了一驚。再細看詩題,卻是“賦得‘似曾相識燕歸來’”。因先掩卷暗想道:“此題有情有態,卻又無影無形,到也難於下筆,且看他怎生生發。” 及看了起句,早已欣欣動色,再看到中聯,再看到結句,直驚得吐出舌來。因放下詩稿,複朝著蕊珠小姐,深深一揖道:“原來賢妹是千古中一個出類拔萃的才女子,愚兄雖接芳香,然芳香之佳處尚未夢見。今日若非有幸,得覽佳章,不幾當麵錯過。望賢妹恕愚兄從前之肉眼,容洗心滌慮,重歸命於香奩之下。” 小姐道:“閨中孩語,何敢稱才?元兄若過於獎誇,則使小妹抱慚無地矣。”


    夫人見他兄妹二人你讚我謙,十分歡喜。因對雙星說道:“你既說妹子詩好,必然深識詩中滋味,何不也做一首,與妹子看看,也顯得你不是虛誇。”雙星道:“母親吩咐極是,本該如此,但恨此題實是枯淡,縱有妙境,俱被賢妹道盡,叫孩兒何處去再求警拔,故惟袖手藏拙而已。”小姐聽了道:“才人詩思,如泉湧霞蒸,安可思議。元兄為此言,是笑小妹不足與言詩,故秘之也。”雙星躊躇道:“既母親有命,賢妹又如此見罪,隻得要呈醜了。”


    彩雲在旁聽見公子應承做詩,忙湊趣走到夫人後房,取了筆硯出來,將墨磨濃,送在雙公子麵前。雙星因要和詩,正拿著小姐的原稿,三複細味,忽見彩雲但送筆硯,並沒詩箋,遂一時大膽,竟在小姐原稿的箋後,題和了一首。題完,也不顧夫人,竟雙手要親手送與小姐道:“以鴉配鳳,乞望賢妹勿哂。“小姐看見,忙叫彩雲接了來。展開一看,隻見滿紙龍蛇飛動,早已不同,再細細看去,隻見寫的是:


    步原韻奉和


    蕊珠仙史賢妹”賦得’似曾相識燕歸來’”


    經年不見宛龍潛,今日乘時重入簾。


    他主我賓俱莫問,非親即故又何嫌。


    高飛欲傍拂雲棟,低舞思依浣古簷。


    隻恐呢喃驚好夢,新愁舊恨為儂添。


    小姐看了一遍,又看一遍,見拂雲浣古等句拖泥帶水,詞外有情,不勝驚歎道:“這方是大才子淩雲之筆,小妹向來無知自負,今見大巫,應知羞而為之擱筆矣。” 雙星道:“賢妹仙才,非愚兄塵凡筆墨所能仿佛萬一。這也無可奈何,但愚兄愛才有如性命,今既賢妹閬苑仙才,瓊宮佳句,豈不視性命為尤輕!是以得隴望蜀,更有無厭之請,望賢妹慨然傾珠玉之秘笈,以飽愚兄之餓眼,則知已深恩,又出親情之外矣。” 小姐道:“小妹塗鴉筆墨,不過一時遊戲。有何佳句,敢存笥篋,非敢匿瑕,實無殘沈以博元兄之笑。”


    雙星聽見小姐推說沒有,不覺默然無語。彩雲在旁,看見小姐力回,掃了公子之興,因接說道:“大相公要看小姐的詩詞,何必向小姐取討?小姐縱有,也不肯輕易付與大相公,恐怕大相公笑她賣才。大相公要看不難,隻消到萬卉園中,芍藥亭、沁心堂、浣古軒,各處影壁上,都有小姐題情詠景的詩詞,隻怕公子還看它不了。” 雙星聽了方大喜, 因對夫人說道:“孩兒自蒙父母親留在膝下,有若親生,指望孩兒成名。終日坐在書房中苦讀,竟不知萬卉園中,有這許多景致。不但不知景致,連萬卉園,也不曉得在那裏。今日母親同孩兒賢妹,正閑在這裏,何不趁此領孩兒去看看?”夫人道:“正是呀,你來了這些時,果然還不曾認得。我今日無事,正好領你去走走。”遂要小姐同去。小姐道:“孩兒今日繡工未完,不得同行,乞母親哥哥見諒。”遂領彩雲望後室去。*


    此時雙星見夫人肯同他到園中去,已是歡喜,忽又聽見要小姐同去,更十分快活。正打點到了園中,借花木風景也與小姐調笑送情,忽聽見小姐說出不肯同去,一片熱心早冷了一半。又不好強要小姐同去,隻得生擦擦硬著心腸,讓小姐去了。夫人遂帶了幾個丫環侍女,引著雙星,開了小角門,往園中而入。雙星入到園中,果然好一座相府的花園,隻見:


    金穀風流去已遙,輞川詩酒記前朝。


    此中水秀山還秀,到處鶯嬌燕也嬌。


    草木叢叢皆錦繡,亭台座座是瓊瑤。


    若非宿具神仙骨,坐臥其中福怎消?


    雙星到了園中,四下觀看,雖沁心堂、浣古軒各處,皆擺列著珍奇古玩,觸目琳琅,名人古畫,無不出奇,雙星俱不留心去看他,隻撿蕊珠小姐親筆的題詠,細細的玩誦。


    玩誦到得意之處, 不禁眉宇間皆有喜色。因暗暗想道:“小姐一個雛年女子,貌已絕不倫,又何若是之多才,不愧才貌兼全的佳人矣。我雙星今日何福,而得能麵承色笑,親炙佳章,信有緣也。” 想到此處,早呆了半晌。忽聽見夫人說話,方才驚轉神情。聽見夫人說道:“此處乃你父親藏珍玩之處,並不容人到此,隻你妹子時常在此吟哦弄筆。”


    雙星聽了,暗暗思量道:“小姐既時常到此,則他的臥房,必有一條徑路與此相通。” 遂走下階頭,隻推遊賞,卻悄悄找尋。到了芍藥台,芙蓉架,轉過了荷花亭,又上假山,周圍看這園中的景致。忽望北看去,隻見一帶碧瓦紅窗,一字兒五間大樓,垂著珠簾。雙星暗想道:“這五間大樓,想是小姐的臥房了。何不趁今日也過去看看?”


    遂下了假山,往雪洞裏穿過去,又上了白石欄杆的一條小橋,橋下水中,紅色金魚在水麵上啖水兒,見橋上有人影搖動,這些金魚俱跳躍而來。雙星看見,甚覺奇異,隻不知是何緣故。雙星過了小橋,再欲前去,卻被一帶青牆隔斷。雙星見去不得,便疑這樓房是園外別人家了,遂取路而回。正撞著夫人身邊的小丫環秋菊走來說道:“夫人請大相公回去,叫我來尋。” 雙星遂跟著秋菊走回。雙星正要問她些說話,不期夫人早已自走來,說道:“我怕你路徑不熟,故來領你。”


    雙星又行到小橋,扶著欄杆往下看魚。因問道:“孩兒方才在此走,為何這些魚俱望我身影爭跳?竟有個遊魚啖影之意。“夫人笑說道:“因你妹子閑了,時常到此喂養,今見人影,隻說喂他,故來討食。” 雙星聽了大喜,暗暗點頭道:“原來魚知人意。” 夫人忙叫人去取了許多糕餅饅頭,往下丟去,果然這些金魚都來爭食。雙星見了,甚是歡喜。看了一會,同著夫人一齊出園。回到房中,夫人又留他同吃了夜飯,方叫他歸書房歇宿。隻因這一回,有分教:如歌似笑,有影無形。隻不知雙星與小姐果是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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