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


    老樵夫,自砍柴,捆青鬆、挾綠槐。茫茫野草秋山外,豐碑到處成荒塚。


    華表千尋臥碧苔,墳前石馬刁麽壞。倒不如閑錢沽酒,醉醺醺,徑歸來。  右調(耍孩兒〕暫剪閑言,詞歸正傳。話說那四個內監捧了聖旨上馬,出了彰義門,奔桃花店落賢莊而來。不一時早到莊前,越過壕河,到門前下馬。有門公通報太師,太師忙命擺香案接旨。跪聽宣讀已畢,內監道:“恭喜太師,就同咱家入朝見駕去罷。”太師遂同內監入內廷。山呼已畢,天子命錦墩賜坐。賜茶已畢,天子道:“今有南粵諸王前來進貢討封,朕思過海封王,乃重大之任,非老卿之才不可。今命卿休辭勞苦,即同來使一行,自當厚賜。”太師奏道:“蒙聖恩差使,臣焉取不遵?隻是此去海嶺遙遙,不知三年五載方得回朝。臣今家宅落鄉,凡一切家事,求聖恩禁止,無許一切朝臣擅入臣莊;倘有小事,亦須俟臣回來發放。”天子道:“既如此。朕降旨一道,賜卿禁止便了。”太師謝恩回家,吩咐公子雲文道:“我去後,爾須照應家務,不可亂動。”公子答應。當日,夫人、小姐、公子治家宴餞行。不數日,天子降詔,太師即同南粵王的來使,齎了皇封禦劄,辭朝上路去了。後自有交代,不表。


    再言公子雲文見太師遠出,他無拘管,也不陪雁公子在家讀書,每日在外遊蕩。這雁公子轉早晚照應家務,侍奉雲太太猶如親母,夫人十分愛惜。這且不表。一日,雲文思想:“自到京都,也沒有到京城暢快頑耍一次,今日無事,不如頑頑再講。”遂走進城去看文翰林。辭了夫人,帶了安童,騎了駿馬,絕早動身離家往城而來。正是:隻為一番閑戲耍,從今牽惹是非來。


    話說那雲文進得城來,隻見大街上鬧熱非常。正行之時,忽見一座酒樓,十分幽雅,便下馬入內,揀一個大座頭坐下。酒保上前問道:“大爺還是自飲,還是請客?”雲文道:“自飲。”酒保擺上肴饌,左右來了兩個少年歌妓把盞。雲文一見,骨軟筋酥,十分歡喜,便叫並坐而飲。那兩個歌妓咽喉嬌聲滴滴的唱了兩套小曲。正飲的情濃,忽聽得上下一派吆喝之聲,酒保忙上樓向雲文道:“小人得罪!大爺讓一讓,移席在下麵吃罷,有位官人來飲酒哩。”雲文聽了,仗是太師的公子,雙眼一轉,喝道:“甚麽官兒不官兒,他吃他的,我吃我的!”正同酒保爭論,聽得樓梯聲響,上來三個人,第一個頭戴紫金冠,身穿大紅團龍繡花直擺,腰係白玉帶,有二十歲的年紀。第二個頭戴大紅將巾,身穿寶藍繡花箭衣,腰係鸞帶,也有三十內外的年紀。第三個頭戴元色方巾,身穿玉色直擺,有三十五六歲的年紀。


    你道這三個是誰呢?那第一個乃是習國舅的次子刁虎。第二個乃是刑部張賓的侄子張英---本是個武職團練使出身的,因為事壞了官,來求刁國舅代他謀幹的。那第三個乃是一位幫閑窮酸,姓包,字成,每日在刁府陪伴刁虎頑耍,卻是個無恥的小人。那時三人上得樓來,見雲文吃酒半酣,在那裏喝罵。刁虎大怒道:“這是那裏來的野種?叫左右與我帶回莊去!”雲文也罵:“你是何處來的惡棍?”叫家人“也與我帶上莊去!”那包成在旁,聽得雲文說話有因,是個有來頭的,便勸住刁虎道:“二爺不要動氣,這位吃醉了,想是不認得二爺,讓晚生問他一問。”便向雲文拱拱手道:“請問足下尊姓大名?有個甚麽莊子,要帶我家二爺去呢?”雲文道:“你問著甚?如要我說,你須站穩了。我這莊子,是當今皇上欽踢賢臣養老莊,禦筆親封,告示貼在莊前,連滿朝文武也不許擅入,吃你問麽?”刁虎聽了,哈哈大笑道:“如此說來,是雲老先生的落賢莊了。你既知你落賢莊的威風,也該聞我太平莊的利害。”雲文道:“那太平在乃是刁國舅的,與我家父相好,怎麽不聞?”包成聽了,哈哈大笑,道:“既如此,你二人身家相敵,都是公子。不要賭氣,來來來,一堆兒飲酒,豈不更暢快些麽!”說罷,包成扯了雲文,張英扯了刁虎,四人重新敘禮坐下。刁虎吩咐又叫了幾名歌妓上樓陪酒。四人傳杯換盞,十分歡暢。那刁虎乃花柳行中寨主,這雲文乃酒色隊裏先鋒,再加上張英、包成二人益發迎合,談些風花雪月,說些柳巷花街,真個情投意合。


    飲了半日,包成問道:“雲大爺可曾恭喜聘親呢?”雲文道:“隻因家父要我讀書,尚未聯姻。”包成道:“既如此,與我刁二爺一樣。隻是也要人品出眾、門當戶對才可呢。”雲文道:“正是。”當日盡歡而散。臨行,刁虎會了東。道:“雲兄,明日來一聚。”雲文道;“是了。”當日各回。


    次日,又是刁虎請酒。一連數日,都是刁虎邀眾人頑耍。雲文想道:“我擾了他幾次,也該複他個東才是。”遂命家人拿帖,請他三人到莊飲酒。家童去了。雲文遂入內稟夫人道:“今有幾位相好來莊看梅花,在後園一敘。孩兒特來稟明。”老夫人道:“在後園看花飲酒不妨,隻是不要搭那等不要緊的人來往,與品行名譽有乖,要緊!”雲文道:“曉得。”遂命家丁收拾花園,安排筵席,忙忙碌碌,不表。


    那雁公子聞知消息,吃了一驚,道:“不好了,這刁賊是我的對頭,倘然知道我在此,豈不也拿去軟禁?那時性命不保。等我唬雲文一唬,再作道理.”遂入花園,見了雲文,道:“哥哥,聞你今日請刁虎吃酒,倘若知我在此,那時連你拿去,說你家窩藏反叛,一同治罪,那時怎了?不如我先殺了刁虎這廝再走,又恐連累你呢。”雲文這一嚇非同小可,連忙插手道:“不要!不要!我又不說出你來,他如何會知道?就曉得,他也不敢來拿,放心,放心!”雁公子道:“如此就是了。”


    不一時,刁虎、張英、包成三個人,帶領家丁十數騎馬到了雲府,雲文接進見禮。分賓已畢,茶罷三巡,敘了幾句閑話,就到花園。一進花園,隻見一片梅花,清香撲鼻,四個人就散坐在梅花樹下來觀看。那梅花樹下有一小亭,名為留香亭,緊對小姐妝摟,下麵有耳門通內。那當日小姐不知有客,推開樓窗賞梅。無巧不成詞,卻好刁虎坐在亭子上,抬頭看見小姐推窗探著梅花,真是柳眉杏眼、玉麵桃腮,豔如出水芙蓉,十分清麗。那刁虎不見猶可,一見之時,就骨軟筋酥、神魂飄蕩,仰著臉朝上望。小姐一見有人,連忙將樓窗一掩,同丫鬢閃進去了。這刁虎心中留意。


    不一時擺上酒來;就在留香亭上飲酒。飲酒中間,刁虎有意問道:“請問雲兄,尊府有幾位親丁?”雲文道:“不敢。就是家父、家母二人,一個舍妹。”刁虎道:“令妹可曾恭喜?”雲文道:“昔日家君在酒席上,曾許過那鍾鳴珂之子鍾山玉。雖有此言,至今數年,並來納聘。”刁虎道:“莫非那奉旨和番、修長城的北禦史鍾佩的兒子麽?”雲文道:“正是。”刁虎道:“好好好,幸而未曾受他之聘,險些兒害了令妹的終身。那鍾佩不過是個窮禦史,自從出使之後,四五年沒有消息,連家小杯無蹤影了。這萬裏長城,那一年修得完?將來是不得歸家了。依我愚見,令妹年已及笄,令尊又老了,也該早許一個,門戶相當,尊兄也有個照應。”雲文道:“正是。蒙賜金石,當銘肺腑。”包成在旁道:“等晚生來做媒,若是許了刁二爺,倒是門當戶對,可謂十二分美滿姻緣。俗語說:雖打千條火把,隻怕還沒處尋著呢!在晚生看,十分之喜。況且刁千歲堂堂國舅,將來怕不保舉雲大爺做個大大的官兒嗎?豈不各有照應?”雲文道:“如此最妙。隻是不知家母意下如何。”那包成道:“雲大爺差矣!自古道:家有長子,國有大臣。太師爺不在府上,就是大爺做主了,有甚不妥的麽?”張英在旁道:“老包做媒,等我請家叔刑部大堂來保親。”刁虎道:“隻怕高攀不起呀!”四人皆笑。又吃了一會,不防雁公子躲在亭子之後,一一聽個明白,大怒,罵道:“我把這淫蕩畜生,不知那一日撞在我手裏!”遂進去了。四人隻吃得酩酊大醉,然後各散不表。


    再言那刁虎回府,同包成商議謀婚。包成道:“明日請雲文來太平莊飲酒,如此如此,這般這般,還怕他不寫下庚帖不成麽?二爺得了他庚帖,便是個把柄,隨便擇日迎娶就是了,難道還怕他飛上天不成麽?”刁虎聽了,心中大喜,不住嘴連連讚道:“真真好計!好計!雖諸葛複生,尚萬不及一,真教小弟佩服死了!”遂依計各樣收拾得現現成成,叫人去請。


    次日,雲文騎馬清早就到。原來,這落賢莊離太平莊隻有四裏之遙,一在桃花店北,一在桃花店南。那時雲文到莊,刁虎遠遠來迎,二人並轡入莊,到行宮後院下馬。登堂行禮已畢,雲文道:“何事又來多擾?”刁虎道:“豈敢,豈敢。屈駕甚為不恭,但今日並無外客,特請尊兄來對麵談談。”二人遂遊玩了刁後的行宮。頑耍了半日,下午時分,就擺上酒來,二人對酌。刁虎道:“昨日所雲令妹之姻,不知可曾言及?”雲文道:“小弟言及,奈家母不肯,道已許鍾生,不便更改。”刁虎冷笑道:“如此就是了!”遂又飲數杯。刁虎道:“啞酒難飲。”遂吩咐道:“叫我那愛姬來飲酒。”不一時,兩個小丫鬟引一個歌妓出來,打扮得十分清麗,輕移蓮步,到了席前。刁虎道:“這雲大爺便是,快來見禮。”那歌姬道了個萬福。雲文忙道:“不敢,不敢。”送一同坐下飲酒。


    誰料這雲文本是個酒色之徒,見了歌妓便十分歡喜,怎當這歌妓又以目送情,他二人隻顧眉來眼去,這刁虎隻做不知。又飲了幾杯.忽屏風背後有丫鬟叫道:“二爺快來.今有千歲的書信到了。”刁虎聽了,忙起身道:“愛姬,陪好了雲爺,我去去就來。”遂將手一拱道:“得罪雲兄,就來奉陪,少怪,少怪。”忙起身出去,正是:空中移下迷魂陣,奸狡多端識不真。


    不表刁虎進內去了,這歌妓同雲文對飲,飲了兩杯,歌妓故意將眼送情,殷勤勸酒。自古道:酒是色的媒人。這雲文本是個不長進的酒色之徒,怎當得這歌妓少年女子,百般獻媚,賣弄風流,隻顧眉來眼去的引逗,雲文心中欲火如焚,那裏按捺得住?又見刁虎去了,四顧無人,他就色膽如天,起身向那歌妓道:“小娘子青春幾何了?”小娘子故意以兩指一豎,複以大二兩指慢慢一拃,似若無限含羞,示以二八年華的意思。雲文道:“妙呀,且與小生同庚,倒是天生一對。”那女子帶笑道:“隻怕不對呀。”雲文便一把扯住他的手道:“偏要求對一對。”女子道:“看人進來看見,我和你到那房中去。”雲文大喜,遂到廳旁一間暖房內,便解衣帶。


    正在半推半就之間,忽聞雲母圍屏後一聲大喝,轉出刁虎,帶領張英、包成二人,攔住房門。刁虎執劍在手,罵道:“好不識抬舉的東西,我把你當為心腹之友,並以上賓看待,誰知你是個衣冠禽獸!膽大包天,公然戲我愛妾!真是不共戴天之仇,如何可恕!”惡狠狠的就執劍砍來。正是:江邊撒下釣魚線,釣得寶魚入網來。


    欲知後來端的,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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