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名字?”謝白問道。


    鸛妖道:“叫《西窗瑣語》。其實您要問我別的我還真不一定記得,畢竟是兩百來年前的書了。記得這本,是因為它是當年店主的一個朋友寫的,寫了一本,抄了一本。總共就倆,後來那朋友過世了,寫的那本就一並燒給他了,留了抄的那本按他的遺願放在攤上賣,說是等等有緣的人。結果賣了好久也沒賣出去,所以我那陣子回回都把那本放在最上麵。”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剛才的表情真的太冷,凍得這鸛妖有些懵。說這一長串話的時候還沒完全解凍,音調顯得略有些呆板。


    謝白掃了眼攤麵上的書,沒見到叫這個名字的,頓時心下一沉:“那本書賣出去了?”


    鸛妖擺了擺手:“沒有沒有,後來店主做了個夢,夢見他那朋友了,那朋友說既然是等有緣人,就不用那麽費盡心思地放在書攤上最顯眼的位置,跟尋常書一樣就好。後來店主就吩咐下來,讓我隨意了。我有時候會擺上攤,有時候不會,畢竟紙墨總這麽晾著也不好。”


    一聽說這書沒有賣出去,謝白便放了心,問道:“那這書現在在哪兒?”


    “在書庫呢,今天沒出攤。”鸛妖回頭看了眼自家店麵,道:“大人您急著要?”


    “嗯,書裏提到了一些挺重要的東西,盡快最好。”謝白答道。


    鸛妖有些納悶地嘀咕了一句:“就是本尋常遊記啊……”


    他麵色略有些為難地遲疑了一下,而後小心翼翼地跟謝白打著商量:“咱店書庫裏麵的書浩如滄海,不是一時半刻就能找到的,而且這攤位我暫時走不開,不然店主就要來抽我了。大人您看這樣行不行?我現在去找個人來替我看會兒攤子,我進去找,您先去逛一圈,過會兒找到了我給您送去。”


    謝白沒過多為難,點了點頭:“你進去找吧,我在這裏等著就行。”


    鸛妖:“……”


    見這鸛妖又要打尿驚了,殷無書一把攬住謝白,二話不說把他朝旁邊帶了兩步,好笑道:“等什麽呀,你跟個冰箱一樣在這站著放冷氣,他這書攤還賣不賣書了?”


    謝白:“……”


    見謝白無法反駁,殷無書轉頭順手在書攤上扣了扣手指節,衝鸛妖道:“我們去轉一圈,過會兒直接回住處,你慢慢找,找到了勞駕送一趟,順便把其他有意思的遊記也一起打包過來,我們住在甲店。”


    他說這話的時候,烏沉沉的眼珠盯著鸛妖,一錯不錯。


    說完,他又扣了一下書攤,而後轉身拍了拍謝白,道:“走吧走吧,繃著臉做什麽,我看看這裏還有沒有賣那種琉璃花燈——”


    “的”字還沒出口,謝白就已經眯著眼,大踏步地走了。


    殷無書一步不差地跟上了他的速度,跟他並肩走著,邊走還邊假模假樣地歎了口氣,一副很憂愁的樣子:“哎……大了口味果然就變了,再不是幾盞燈籠就能哄好的了。”


    謝白癱著臉走得更快了,殷無書彎了彎雙眼,大概有那麽一瞬間好像回到了以前。他抬手習慣性地想揉一把謝白的頭,伸出去了才發現,現在的謝白已經長高了不少,再不是習慣的那個高度能摸到的了。


    他神色未變,又收回了手,腳下略微慢了一些,沒有立刻跟上謝白,而是落後了一步。


    他回頭朝滄海書齋的方向又望了一眼,眼裏盈著的淺笑微微一收,神色變得略有一些複雜。


    不過這隻是一瞬間的事,眨眼之後,他的目光裏又重新盈了些笑,轉回頭跟上了謝白。


    心情不一樣,看周圍的場景感覺也不一樣。


    謝白跟殷無書並肩走在這妖市的長街上,周圍人聲笑語不斷,燈火微搖,明明暗暗,擺了吃食的各色攤位上熱氣騰騰,白霧在燈火下氤氳開來,帶著食物的香氣……


    好像這長街又回到了百來年前,熱鬧卻並不算吵,飽含煙火氣卻並不俗。


    “冷不冷?”殷無書用手背碰了碰謝白的臉頰,一觸即散,試了試溫度。


    謝白眉眼微動,把圍巾拉高了一些,掩住下半張臉,低聲道:“不冷。”


    結果剛說完,就被趴在心口的小黑貓拍了拍胸腔,沒忍住咳了兩聲。


    謝白:“……”真是拆台的一把好手。


    他捏住小黑貓細細的尾巴,在手指上繞了一圈,又拍了把它圓滾滾的腦袋,示意它老實點兒。


    殷無書瞥了眼他懷裏的小貓,又掃了眼周圍的攤點,問謝白:“現在能吃正常食物了吧?”


    當初他給謝白估算過,每日大修不斷的情況下,整兩百年左右應該可以慢慢扭轉體質,適應正常人的狀態。從謝白開始煉化陰屍氣大修調息到現在,早已過了兩百年了,應該能吃正常東西了。


    謝白“嗯”了一聲。


    殷無書挑眉:“那就好,剛好可以把這沿街的吃食都嚐一遍。”


    謝白:“……”


    百裏長的大街,幾乎每隔十來米就有一處賣食物的攤點,還不包括獨樓獨棟的食肆……


    “全都嚐一遍就該橫屍街頭了老大,丟進海裏都當不成浮屍,直接就沉底了嘿!”立冬再次從人群裏麵冒了頭,湊到殷無書旁邊說了一句,而後又迅速地縮了回去。


    謝白:“確實。”


    殷無書:“……”


    其實也不能怪立冬哪兒哪兒都有他,畢竟領著太玄道的薪水就得幹太玄道的事。萬一他真逛遠了,出點什麽事,殷無書身邊連個下屬都沒有就不好了。


    盡管有殷無書在,有下屬和沒下屬沒什麽本質的區別……


    但是立冬還是覺得不能走遠了,所以他基本上一直繞著這兩人逛,保持著他們在自己的視線範圍以內,時不時還能偷聽點兒八卦,多劃算。


    殷無書抬手一指右邊一家攤位,衝謝白招了招:“來,這家不錯。”


    而後不由分說便把謝白拉了過去。


    這是一家點心攤,蒸出來的糕雪白軟糯,一碟小小兩塊,隻夠放一個小圓碟的袖珍蒸籠蓋一掀,熱騰騰的白氣裹著一股桂花和芝麻香甜甜地散出來……


    事實上謝白根本聞不到味道,卻能憑借記憶回想起那股甜香,加上撲麵而來的那股融融暖和氣,讓他習慣了寒冷的身體一下子放鬆了不少。


    小時候他每次路過這家攤點,都會被那股味道勾得忍不住多看兩眼,但是因為不能吃,他很快就會轉回頭來,看別的攤位,然後在腦中微微構想一下那麽香的甜糕吃起來會是什麽感覺。


    桂花芝麻糕的口感跟他想象的一樣,霜膏一樣厚實,卻並不粘牙,一入口就慢慢化開,略有些熱燙,讓人整個胃都跟著暖了起來。


    謝白正經吃東西的時候,速度很慢,也是從殷無書那邊一脈相承過來的習慣。不過這糕小得很,一人一塊,再細嚼慢咽也吃不了幾口,最多墊一墊胃,根本占不了多少位置。


    這似乎正合了殷無書的意。


    剛吃完這碟白糕,他就又拉著謝白去了下一個攤位。


    “付錢。”謝白想抽手回去。


    結果殷無書手上力道絲毫沒鬆,一邊哄著他朝前走一邊道:“早就付過了少年。”


    謝白疑惑:“你什麽時候付的?”


    “剛剛,伸個手的事。”殷無書敷衍地說完,又道:“來來,這家也不錯。”


    謝白:“……”


    當他被殷無書按坐在椅子上,吃著蟹膏白玉豆腐的時候,還有些回不過神來——來妖市明明是辦正事的,怎麽一個轉眼就發展成這樣了?


    豆腐一人隻有一小盅,謝白雙手摸著碗盅的側麵,把熱氣一點點吸進體內。


    殷無書放下瓷勺,抬手摸了摸謝白的手背,然後微微皺了下眉。


    小時候謝白的體質也寒得跟霜雪一樣,但是殷無書把他抱到腿上,將他整個人裹進狐裘裏捂上一會兒,就會好一些。那時候殷無書每天進屋第一件事就是彎腰摸一摸謝白手的溫度,然後將謝白細瘦青白的手捂在手心裏,暖一會兒再拍拍他的頭,問他今天的陰屍氣練得怎麽樣。


    裹進狐裘裏捂也好,用手捂也好,那時候的謝白身體還是會變得有些溫度的,不像現在,明明抱著碗盅吸幹淨了最後一點兒熱氣,手依舊冷得像冰一樣。


    殷無書沒說話,鬆開手又調整了一下表情,想繼續拉謝白去下一家。


    結果就見謝白起身拍了拍食攤的老板,想結賬。


    這回他全程都緊緊盯著殷無書的一舉一動,可以確定他沒有順手付錢。


    “結過賬了啊。”老板一臉懵圈地看著他。


    謝白一愣,指著自己和殷無書道:“沒弄錯?我們都沒付過錢。”


    老板點了點頭道:“沒錯,付過了,就是大人您這桌的。”


    謝白還在納悶,就又被殷無書拽走了。


    攤點不遠處,立冬捏著一張寫著“雙倍報銷”的紙條,叫了一份蜜烤麅子腿,深藏功與名。


    這是剛才撞見的時候,殷無書狀似無意塞給他的。


    立冬一邊啃著肉,一邊覺得有點兒不對——他家老大這種行為,不太像是跟失和多年的“養子”重聚趁機大表親情哄人開心,倒像是……


    腦洞一歪,立冬就不負眾望地噎了個半死。


    他覺得他歪的腦洞……略有點兒驚悚。


    “也不對啊……”好不容易緩過氣來的立冬拍著心口,幫著噎住的那塊肉往下順,一邊嘀咕著:“最近老大的狀態其實很不好啊,也就當著陰客大人的麵會好點兒,私底下總覺得不對勁啊,不至於還有這種心思吧?一定是我想太多……”


    撇開立·炮灰·冬的腦內小劇場不談,這一整夜,謝白還真的被殷無書拽著吃了一攤又一攤,每次量都很少,能過個癮卻又不會占肚子,恰到好處。


    一開始謝白還沒反應過來,連換了七八個攤位後,他終於有所覺察——殷無書帶他吃的每一處食攤,都是他小時候多看過兩眼的,當年覺得香氣勾人,想吃但又沒有開過口的。


    他小時候再像雪娃娃也畢竟還是個小孩,做不到現在這樣把所有情緒和想法壓在心裏,麵上不動一點兒聲色。但因為天性冷淡又內向的緣故,即便有反應也小得很,微不可察。


    謝白記得那時候他多看兩眼,也隻是目光淺淺掃兩下,連頭都不會回……


    沒想到殷無書居然全都記得……


    說沒有觸動是不可能的,但是觸動之外,謝白更多的是茫然和疑惑。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感覺殷無書今晚的舉動積極得很反常。他向來是不緊不慢萬事不急的,可現在,卻好像打算在一夜之內帶謝白吃遍所有他曾經想吃的東西一樣。


    夜色已經深了,他們兩個也幾乎走到了妖市的盡頭。


    那家專做墨點白玉的食攤還在,兩百年來沒有變過,連老板和老板娘的模樣都還和當年一模一樣。


    謝白坐在桌邊,在氤氳的熱氣下喝了口濃稠奶白的魚湯,而後抬眼看向殷無書。


    那人的眉眼在騰騰熱氣下有些模糊,輪廓比平日莫名溫和了許多。


    “你怎麽了?”謝白終於忍不住出聲問道。


    殷無書抬頭:“嗯?”


    謝白不知道怎麽描述那種感覺,他斟酌了很久的用詞也沒找到合適的,最後隻能道:“為什麽帶我吃這麽多東西?”


    殷無書“哦”了一聲,彎著眼睛笑了笑,而後垂下目光,低頭攪著碗盅裏濃濃的魚湯,道:“你小時候每次走這條街,都饞得不行,你忘了?”


    謝白:“……”


    他這輩子大概都不知道“饞得不行”是個什麽狀態,偏偏碰上殷無書這個說什麽都喜歡誇大的主,反駁都反駁不了。


    “我問的不是這個。”謝白低聲道。


    “嗯?不是這個?”殷無書又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我覺得以你這懶性,這幾年來妖市也必然是買了需要的東西就回房間窩著了,不會有那心思來嚐一嚐這沿街的東西。”


    謝白:“……”


    殷無書道:“反正幹等著那本書也是等,來帶你彌補一下遺憾,說起來,我們很久沒有這樣同一桌坐著吃東西了,觸景生情,懷念一下。”


    謝白掃了他一眼,僵著聲音道:“以前也沒一起吃過,都是你吃我看著。”多大臉。


    殷無書笑了。


    小黑貓在謝白肩膀上趴著,眼巴巴地看著兩人吃了這個吃那個,直到喝魚湯這會兒,它終於忍不住了。直接跳上桌去舔謝白和殷無書碗裏的不太好,於是它眼珠子一轉不轉地看了好久,終於等到了謝白喝完魚湯的那一刹那。


    就見這小不點兒從謝白肩頭躥下去,跳到桌子上又一彈,敏捷地反身抬爪扒住了,而後伸著舌頭舔了一下謝白的嘴角。


    謝白:“……”


    殷無書:“……”


    小黑貓嚐了下味道似乎過了癮,砸了砸嘴巴,又安心地跳回到桌子上。


    也不知是剛才氣氛太好,還是熱騰騰的魚湯熏了腦子,謝白鬼使神差地摸了把小黑貓的腦袋,直接衝殷無書問道:“這貓跟你什麽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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