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年正月十五,天氣較之臘月暖和了一些,殷無書院裏的紅梅花期將滿,落了三兩朵在地上,散著淺淡的冷香。


    那陣子,不知道是不是受謝白當死未死之身的因果影響,當任陰客機緣巧合下又得了百年壽數,是以謝白的任期便理所當然又朝後順延了百年。


    但這不代表他可以一身輕鬆毫無負擔地再閑百年。早在很久之前,他還隻有七八歲的時候,就已經開始由殷無書教著煉化吸入體內的陰屍氣,直至這年正月,已經整整十五個年頭了。


    他的陰屍氣煉化得初有成效,可以自如控製,散出來的時候猶如一片墨色淋漓的黑霧。


    十五這天,一整個下午謝白都在練習如何將黑霧轉化成可觸碰的實體。


    殷無書向來喜歡寬袍大袖仙氣淩然的長衣,這種審美自然一脈相承到了謝白身上,所以他的衣袍模樣跟殷無書相差無幾。於是那個下午,謝白每次抬手將黑霧甩出去的時候,素白如雲雪的寬大袖口都會被手風帶起來,輕飄飄地堆疊出兩道褶皺,露出袖下筋骨微凸的清瘦手腕。


    殷無書帶著一臉閑閑的笑,自願給謝白當靶子,也陪著練了整整一個下午。


    臨到傍晚歇下來的時候,謝白收了黑霧望向他,想聽他評價兩句,比如黑霧敲到他手心上的時候,化出來的觸感實不實在?纏緊的時候力道夠不夠?


    結果殷無書笑著指了指他的衣袖道:“舞起來還挺好看,再來一段?”


    謝白瞬間便癱了臉:“……”


    殷無書拎起院內石桌上平攤著的書,笑著朝屋裏走,空著的另一隻手垂在身側,被寬大的袖口遮了大半,隻露出一段瘦白的指節。


    他經過謝白身邊的時候停了一下步子,而後抬手在謝白頭頂上摸了一把。


    謝白被摸得一愣,還沒回過神來,就見殷無書在他麵前攤開手掌,掌心躺著一枚不知什麽時候落到謝白頭上的梅花,道:“戴朵花舞起來還挺有風味。”


    謝白:“……”


    他此時已經二十有三,十來歲時候的少年氣蕩然無存,五官身高都徹底長開了,更好看了,氣質也更冷了。


    以至於殷無書偶爾會裝模作樣地後悔一番,說自己當初就不該應著落雪給謝白取這麽個名字,要是叫“謝紅”“謝火”之類的說不定就沒這麽凍人了。


    謝白每次聽到這種鬼話,都會麵無表情地看他一眼,而後冷不丁手指一抓,隔空將他倚坐的竹榻給抽了。


    但這天殷無書根本沒躺竹榻,謝白也就無物可抽。


    於是他掃了眼院外掛上的燈,張口衝殷無書提議道:“正月十五照風俗是要吃浮元子的,我去給你做一碗。”


    浮元子就是元宵,隻是殷無書跟著最早的民間叫法叫習慣了,至今依舊沒改口,謝白自然也更習慣這種叫法。他那時候依舊不能吃常食,對元宵的所有了解依舊來自於殷無書,包括做法。


    以往元宵節,謝白興致來了也會主動攬活做一小碗,規規矩矩地選一種餡兒,有時候是棗泥,有時候是糖拌幹桂花,有時候是芝麻。


    但這天謝白改了主意。


    他在屋裏調粉調餡兒的時候,殷無書三番兩次試圖轉悠進來看兩眼,都被謝白隔空擋了出去,最後幹脆地把門給封了個嚴實,將殷無書拍在了門板外。


    他做東西手腳一向很快,沒過多久便煮好了一碗元宵端到了殷無書麵前。


    六個銅錢大小的元宵浮在碗盅裏,白生生圓滾滾的,在熱騰騰的霧氣中,散著特有的香糯味,倒是很勾食欲。


    殷無書捏著勺柄輕攪了兩下,便舀了一個來吃。


    他嚼了兩下便是一僵,而後“咕嘟”咽下肚衝謝白道:“少年……你究竟……放了多少東西在裏頭?”


    謝白屈著指頭給他數了一遍:“蓮子、八角、幹梅花、鹵鹽、糖、山參、冬藥芹。”


    殷無書臉都聽綠了:“……”


    不過他綠了一會兒,還是捏起勺柄將剩下的一一舀著吃了。


    “一旦習慣了,還挺有滋味。”殷無書苦中作樂似的自我安慰了一句,而後他便用勺戳開最後一顆元宵糯白的皮,透過開口在快要流出來的餡兒裏磨了磨勺麵。


    “小白。”殷無書冷不丁開口喊了一聲。


    謝白下意識“啊?”地發出了一聲疑問。


    結果就在他張口的瞬間,殷無書以奇快地速度用勺子點了一下他的舌尖,而後笑著把碗裏被他戳破的最後一隻元宵舀出來吃了下去,道:“不能吃沒關係,可以嚐個味。”


    謝白整個舌尖都不好了:“……”


    其實不論是夢裏的謝白,還是當初的謝白,都能感覺到那時候殷無書真的很慣著他,明知道是整他的元宵,他最後依舊一點兒不剩地吃了個幹淨。


    殷無書收了碗盅便帶著謝白出了門。


    每年元宵民間都有熱鬧至極的燈會,殷無書怕謝白常年不與外人接觸會悶,便尤其喜歡挑這種時候帶謝白去逛市井小街、燈會集場。


    他們所住的那帶緊挨著江南,街巷縱橫交錯,隨河蜿蜒,很容易迷路。


    殷無書領著謝白走到東邊的燈會長街時,看到街裏熙熙攘攘、往來不斷的人,“嘖”地感歎了一聲。


    見他停下步子,走在他身後落了小半步的謝白也跟著停下,轉頭問他:“怎麽不進去?”


    殷無書一臉犯愁地看了眼謝白,又看了眼烏壓壓的人頭,道:“在這種地方兩個圈一轉,你就該丟了。”


    謝白:“……”


    殷無書見他臉又癱了,“哎”地歎了口氣,裝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衝謝白伸出一根小拇指,道:“這樣吧,老規矩,借根手指給你牽著。”


    謝白麵無表情:“十五年前的老規矩。”


    殷無書“嘖”了一聲,反駁道:“怎麽是十五年前?你從五歲這麽牽到了八歲。”


    謝白一臉“好,你不要臉你說了算”的表情看著他。


    “不好意思隻牽一根?”殷無書舉著小拇指在謝白麵前晃了晃,見謝白沒有絲毫改主意的樣子,便一臉遺憾地收回了手指。


    他繼續抬步朝街裏走,燈火惶惶映在他眸子裏,亮成了一片。


    謝白跟了沒幾步,突然看到殷無書的手又伸了過來,手掌朝上,五指鬆鬆曲著,因為沒並攏的緣故,每根手指之間都空著有點兒間隙。隻是他腳步未停,甚至沒有偏頭看謝白一眼,神色如常,整個動作就像一個漫不經心的邀請。


    謝白被這舉動弄得一愣,垂在身側的左手手指在寬大的袖口下下意識動了兩下。他抬頭看了眼殷無書的臉,又垂下目光看著殷無書伸出的右手,抿著嘴唇一直沒有說話。


    略微遲疑了片刻後,他終於抬起左手,放在了殷無書的掌心。


    殷無書極其自然地將五指插·進謝白手指的間隙裏,以相扣的姿勢將謝白拉進街裏。


    在沒入嬉鬧人聲的瞬間,謝白聽見他有些無奈又有些好笑地說了一句:“這樣要是還能丟,我就真拿你沒法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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