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臉上的表情在這種夜裏實在不容易分辨,以至於小黑貓睜著圓溜溜的眼睛仰頭看他的時候,很難說清是驚悚更多還是無奈更多。


    謝白天生對路線方向不太敏感,星辰明亮的時候他都會走岔了路,更何況頭頂的那兩顆星暗得近乎一晃眼就找不到了。好在夜裏的林子除了星,還有些其他的東西——


    一隻烏鴉突然從不遠處的樹丫間飛出來,繞了個弧形,而後飛離了整座隍頭山,它扇著翅膀“啊——啊——”地叫了兩聲,在這種極安靜的夜裏,能從山間一直傳到遠處的村子裏。


    夜裏無星就看鴉,謝白拍了拍小黑貓的腦袋,而後欣然朝著剛才烏鴉飛出的地方邁了步。


    整個隍頭山其實是一條連綿了三座峰的狹長山丘,隻是這山丘並不是直來直往的,而是繞了個彎,像月牙似的半包著一潭小湖。朝向村子的是隍頭山外側,臨著湖的是內側。


    謝白此時所走的方向,正是越過不高的山頂,由外側向內側的山穀裏去,


    地上散落著厚厚的枯枝和落葉,謝白走在上麵卻半點兒聲音也沒發出來,很快便走到了山穀一處最背天光的地方。


    這是湖水前不足五米的地方,照周圍的地勢來看,本該是個深窪,可實際卻鼓著一個直徑約莫兩米的土包。這土包鼓得其實並不突出,隻比地勢略高一點點,如果不是謝白刻意上心的話,並不會一眼就能發現。


    ”無名塚……“謝白抬腳在土包邊緣劃了一道,摸著小黑貓的腦袋輕輕道。


    他掃了眼土包四周,確實立著三株墳頭柳,隻是這三株柳樹都已經枝幹萎縮,像是被人抽幹了所有水分和精氣似的,嶙峋曲折地杵在那裏,光禿禿的,姿態怪異。乍一看,像是三個張著雙臂頸背佝僂的人影。


    柳樹本就陰氣重,重在墳頭更是有各式說法。這三株柳的種法狀似無心,其實很講究。


    謝白摟著小黑貓繞著它們走了一圈,心中默算了一遍,第一株柳樹到第二株的步數,與第二株到第三株、第三株到第一株的步數分毫不差,也就是三株柳不偏不倚地將整個無名塚包在了其中。


    而這從柳樹萎縮的枝幹來看,一株直指東北,一株直指西南,另一株一枝朝天、一枝對地……這怎麽看都是“釘魂柳”的陣仗。


    也就是說,當初有人刻意將這三株柳樹栽在這裏,是為了將無名塚下的東西給釘住,永不超生。


    隻是不知後來出了何種變故,以至於這三株柳都修成了妖,還是修為不低的妖,而後又被人屠了,卸成那麽多塊,在康和醫院那種地方擺了個陣……


    謝白“嘖”了一聲,幹脆挑了個陰位在無名塚前蹲下了身,而後伸出已經變成青灰色的手輕輕覆在墳頭土上,拇指朝東北,四指朝西南,鎮住鬼門。他悶頭低咳了兩聲,而後摟著小黑貓,閉上了雙眼。


    正如他所料想的,這無名塚薄薄的土皮之下是一團空,包著的東西已經不知所蹤,空心墳包裏隻剩滿滿的陰屍氣。


    這種東西對別人來說可能毒性不小,碰到了輕則皮膚潰爛生瘡,重則性命不保。但對謝白來說,卻是必需品。


    在他小的時候,正常食物他根本是吃不進去的,盡管那時候他還沒喪失嗅覺,還能聞得到香氣。但一下肚就會有極其劇烈的排斥感,而後吐得幹幹淨淨。隻有吸食陰屍氣才是真正的“填飽肚子”。


    現在的他已經可以適應正常食物了,但真正“餓了”的時候,也依舊隻有陰屍氣才能管用。


    他眉頭微皺,單邊嘴角卻微微上挑,掛著略帶嘲諷的笑,將無名塚裏滿滿的陰屍氣都吸進了身體裏。屍氣又冷又潮,透過墳頭並不厚實的土層,順著手掌心源源不斷地湧進身體裏。


    小黑貓垂著頭,也不知是在看那無名塚還是在看謝白。


    他覆在墳頭土上的手依舊清瘦極了,筆直修長,因為微弓的原因顯得手背上筋骨凸起。原本已經變得青灰的皮膚一點點恢複正常,重新退成了蒼白,皮膚下那些淤血似的紅點也逐漸化散開來,變淡消失。


    直到吸幹淨了最後一點兒陰屍氣,他才收手站起身來。


    因為吸了太多陰屍氣的原因,他的那隻手冰冷極了,寒氣仿佛是從骨頭裏透出來的。他下意識地想摸一摸小黑貓蓬鬆溫暖的毛,卻在碰到它前停住了手。


    “剛摸過墳頭吸過屍氣的手,嫌髒麽?”他低頭衝著小黑貓淡淡問了一句。


    小崽子這種時刻便顯現出了它的非同尋常,就見它仰臉衝謝白“喵”了一聲,而後勾著脖子,一腦袋撞在了謝白的手心裏,頗有一種慷慨赴死的悲愴就義感。


    謝白:“……”


    他看著這小崽子在自己冰冷的手心裏虎頭虎腦一頓蹭,嘴角的冷笑終於慢慢隱去了,像是要軟化,但最終還是回歸了麵無表情。


    既然這貓崽子這麽示好,謝白自然不可能忘了它也想吃東西。於是他一邊摸著它頭頂的軟毛,順帶暖手,一邊抬腳走到了河邊。


    這河看起來比整個隍頭山還要死氣沉沉,山穀裏一時無風,整個湖麵半點兒波瀾都不起,看起來有種詭異的違和感,簡直像假的一樣。他沿著湖走了一圈,整個湖中居然沒有半點兒活氣。


    謝白拍了拍小黑貓的圓乎乎的腦袋,道:“算了,去漁家渡吧。”


    那小崽子也不知是剛才在謝白手心裏撞傻了還是怎麽的,低著頭趴伏在謝白手上沒應聲,也不知道在琢磨什麽。


    謝白自然也不會再多征求意見,甩手丟了片黑霧便離開了隍頭山。


    漁家渡離隍頭山不遠不近,隔了兩個市,對謝白來說也不過是眨眼的工夫就到了。這是岑雲市西邊的一個老渡口,橫著一座閘口橋。橋下靠岸的地方規規矩矩停著一排打漁船,隻是船上黑燈瞎火,看不到人影。


    這裏比臨市偏北一些,夜裏溫度更低不說,還悉悉索索下著微末的小雪。在閘口橋邊路燈的映照下洋洋灑灑,像被抖到空中的灰塵。


    謝白在閘口橋上落地,站在欄杆邊四處掃了一遍。而後一手摟緊了小黑貓,一手撐著橋欄,翻身便跳了下去。


    他悄無聲息地落在一艘漁船上,踩上船頭的時候,整艘船居然連晃都沒晃一下,好像落在上麵的隻是一片枯葉一樣。


    這渡口看上去倒是沒隍頭山繞,所以他勉強認出了大致的方位,而後借著漁船當落腳石,一路踏了過去。


    從這渡口過的是江線支流,遠處開闊,近處被兩邊陸地陡然夾緊,看著像個帶著長嘴的漏鬥,而那閘口橋就打橫攔在細長的漏鬥嘴中段。此時的謝白,已經繞過了漏鬥嘴,到了開闊些的江口。


    他所站的方位在東,西岸按理說應該在他對麵。可他正對著的地方是更為開闊望不到邊的江,唯有江心有個孤零零的小島,勉強算在西。


    謝白“嘖”了一聲,搖頭嘀咕了一句:“落錯了地方。”


    小黑貓從喉嚨底呼嚕了一聲,聽起來簡直像是悶笑,一副根本沒指望謝白能認對路的模樣。


    謝白毫不客氣地在它腦門上拍了一下,就在他抬手打算重新丟一片黑霧過江的時候,他餘光瞄到自己腳邊的地上,有一團棕黑色的東西,上頭還殘留著一絲若有似無的靈氣。


    他側身讓開一步蹲下·身,猶豫了一下,還是略有些嫌棄地低頭用黑霧給自己纏了手,而後拾起那團棕黑色的東西,在指尖撚了撚。焦黑的部分被他一碰就散成了灰,最終隻剩下了棕色的一小片。


    這顯然是某張用完了的紙被人用靈火順手給燒了,隻是不知是大意了還是被什麽事情中途打斷了,以至於沒燒完全就丟在了地上,還剩了這麽點兒渣滓。


    謝白看著手中不及指甲蓋大的碎片,一時也分辨不出被靈火燎焦之前是張什麽紙。


    他自然不可能站在細雪中怔愣發傻,便抬手先收了這碎片,而後帶著小黑貓走陰門過了江,一人一貓轉眼便到了江中的小島上。


    這島遠看不大,近看更小。說是小島,其實十來步就能走到頭,不過是個在江中冒了頭的土墩子。這裏稀稀拉拉地長了些枯蘆葦,枯黃的長葉在杆頂耷拉著,上麵覆了一層極薄的雪。


    謝白剛落在這裏,就感覺整個土墩有些古怪,沿著邊緣走上一圈,有的地方步子會不自主地變得有些重,好像被什麽看不見的東西拽著腳往地上拉似的。


    他走了兩圈,確定了兩處這樣的點,一處在土墩中心,一處在邊緣。而邊緣的那處,恰好和岸邊遙遙相對,如果沒弄錯的話,正是紙條上記著的“漁家渡西岸”。


    “找到了。”他撓了撓小黑貓的頭,跟它這麽交代了一句,而後抬手順手折了一根細長的蘆葦杆。他手指握著蘆葦杆的一頭,用枯葉的那端在江麵上試著拍了兩下,而後手腕一翻又一抄。


    就見土墩邊緣的江水猛然翻起一個雪白的大浪,一副要把江底下的東西頂上來的架勢。


    而事實上也確實如此,兩個大浪一翻,兩條活蹦亂跳的魚和一塊黑乎乎的東西就被頂上了岸。


    謝白上前一步,拎起活魚分別看了眼。


    那兩條活魚都長了個古怪模樣,通體泛著黑亮亮的水光,看起來滑溜得幾乎沒有鱗片,全身上下連肚皮都黑透了,唯獨隻有腦袋上嵌著一枚白生生的魚眼。更怪的是,還隻長了一邊,另一邊連眼睛都沒有。


    這魚謝白顯然見得也不少,半點兒驚訝的模樣都沒有。他低頭用裹了黑色繃帶手指指尖在魚肚上輕巧的一拉一劃,接著便蹲下·身就著江水將那兩條魚利索地涮了個幹淨,而後“啪”地一聲,拍在小黑貓麵前,道:“給你解了靈縛,來吃。”


    小黑貓:“………………………………………………………………………………”


    說解了靈縛,小黑貓還真就能動了。


    當然,它本身已經被這簡單粗暴的食物震得僵成了一副棺材板兒,硬都硬了,根本沒反應過來要跳。它下地純粹是因為謝白自己垂手站了起來,它便自然而然地滾到了地上。


    謝白這輩子除了自己和殷無書,沒養過任何活物。當然,前半句話的實際意義還得另說。


    總之,不管這小黑貓來曆多麽不明,它也是謝白至今養過的頭一隻寵物。萬事開頭難,這話在謝白這裏印證得十分慘烈。小黑貓煞有介事地蹲在那兩條比它還大的黑色怪魚麵前,虎著臉,一副想要強烈譴責謝白的模樣。


    然而謝白所有的注意力都在他手上那截黑乎乎的硬塊上,根本沒注意到那貓崽子的眼神。


    他剛才用蘆葦杆下水撈物並不是真的隨手,奔著那具妖屍的信息去撈的,結果撈上來了兩條活生生的陰魚,以及一截不知來曆的黑色硬塊。前者是因為跟那妖屍原形同類,至於後者……


    謝白敲了敲那黑色硬塊,而後抬手一剝,生生從上麵剝了一層皮下來。


    皮一旦被剝開,裏頭的芯子便立刻露了出來。謝白細看了一眼紋路,便認定這是一截柳木。


    而且這柳木的形狀很有意思,上頭方,下麵尖,像一塊人工削成的木釘。本身木頭落在江中是會浮在江麵上的,而這塊柳木方釘外頭裹了一層厚重的皮,又刻了咒,這才使得整個柳木方釘一入水便能直沉下去,直接釘死在江底。


    聯係之前那三株墳頭柳,謝白立刻就明白了這柳木方釘的用處,沒猜錯的話,必然和那墳頭柳的功效一樣,也是為了釘魂。


    然而這回究竟釘的是什麽謝白就有些拿不準了——那陰魚妖是被釘的那個?還是和被釘的那個有些淵源?


    江上的細雪又下得大了一些。這樣的雪本是積不起來的,因為太微末了,但凡碰到一點兒熱度就會徹底化開,所以在普通人身上就根本落不住的,沾衣就會變成細小的水珠,給衣服蒙上一層潮意。


    但落在謝白身上的卻化得很慢,最終在他肩頭薄薄覆了一層。


    原本虎著臉的小黑貓目光不知怎麽就被那層肩頭的薄雪吸引了,默不作聲地盯著看了好一會兒。直到謝白又動起來,身上重新有了一點熱氣,那層薄雪才逐漸化了開來,小黑貓隨之轉開了目光。


    “怎麽不吃?”謝白剛收了那根柳木釘,轉頭就看見小黑貓正跟那兩條陰魚比著翻白眼,一點兒要吃它們的意思都沒有。


    謝白的目光在貓崽子和陰魚之間來回掃了一圈,淡淡問道:“不餓?”


    小黑貓:“……”


    謝白又問了一句:“不吃生魚?”


    小黑貓尾巴甩了兩下,總算有了點兒反應。


    謝白站在那裏居高臨下地盯著它,半天都沒說話,過了好一會兒,又麵無表情地重新問了一遍:“你也不吃生魚?”還在“也”字上加了重音。


    小黑貓:“……”


    一人一貓默然對峙了片刻,而後謝白眯了眯眼,抬手將那兩條陰魚收了,皮笑肉不笑地道:“行,先帶上,回去給你做墨點白玉怎麽樣?”


    小黑貓:“………………………………………………”


    貓不會說話,至少看起來是這樣,所以當它就這麽瞪著圓溜溜地眼睛叫都不叫一聲的時候,還真是難以判斷它究竟是裝傻還是真傻。


    謝白晾了它一會兒,把該收的都收了,這才一把將它撈起來,加了個靈縛,而後抬腳便要離開這個江心土墩。


    結果就在他抱著貓,一腳已經跨進黑霧的時候,岸邊又翻滾出了一個大浪,白色的泡沫裹著一片東西打到了土墩上。


    謝白:“……”


    他大概沒想過還有東西,也不知道是蘆葦杆撈物來了個番外後續呢,還是之前卡機了反應太遲鈍。


    他刹住了步子收回腳,走過去看了眼,就見那個被打到岸上的東西看著像一片絲帛碎片,極薄極透覆在地麵的枯草上。


    這是個什麽東西?衣服布料?


    謝白伸手想將那東西小心地撿起來,結果手指尖剛碰到那東西,就感覺自己心髒像是被什麽東西重重錘了一把似的,又悶又痛,連帶著大腦幾乎都有了一瞬間的茫然。


    緊接著他才發現,根本不止是他心髒被重錘了一下,整個土墩乃至整個江心都突然震動了兩下,大波的漣漪以土墩為中心飛速朝四麵推開,連帶著謝白的雙腳都被震得有些發麻。


    他猛地搖了搖頭,把腦中那股“嗡嗡”不斷的聲音搖晃出去。


    結果他剛從那一瞬間的暈眩中解脫出來,就感覺腳下紮實的土地猛然一鬆,以一種崩然之態在江中散開,眨眼間便塌了個徹底。


    那種崩塌就好像是有人在下麵硬生生把整個土墩拽到了江底似的。


    腳下的泥土剛潰散,謝白就感覺雙腳的腳踝被一股極大的力道鎖住,而後以千鈞之力猛地一拉,他便砸向了江麵。


    原本土墩所在的地方,已經變成了浩然黃湯,以謝白為中心,騰起了巨大的漩渦,白浪翻飛,收轉迅速。


    謝白嗆了一大口水,而後抬手揮出一片碩大的黑霧,在身下翻手一轉,整片江麵便猶如被利刃打橫切開了一樣。謝白趁著自己跟漩渦分離的一瞬,縱身躍進黑霧中。


    片刻之後,他便帶著一身淋漓的水,抱著貓出現在了住處裏。


    房子裏有萬靈樹在,他不宜在屋中頻繁開陰門,因為每開一次,就會危及萬靈樹,從而間接危及到他自己。但這種時候他根本也顧不上那麽多了……


    如果放在一年以前,這樣的事情於他不過是撓個癢,根本沒有半點兒威脅性,事後更是不會有任何負擔和影響,但是現在的他卻沒法這麽瀟灑。


    因為這一年以來,他的身體莫名開始變差。以往如果有人說陰客會怕冷、會發寒、會生普通人生的病,那簡直是個笑話。可這一年他卻感覺自己的身體正在往普通人的狀態發展。


    尤其最近這半個多月,他居然因為受了寒氣開始咳嗽了,而且斷斷續續咳了這麽久也不見好,反而還嚴重了一些。


    剛才江心的那股震感一直到他落地也沒有完全消散,反而依舊有嗡嗡的餘韻在他腦中和耳中浮著,攪得他有些犯惡心。


    他抱著貓一臉蒼白地在原地站著,頭微低,脊背卻習慣性地板得筆直。緩了一會兒,他才吸掉身上所有的水,邁了幾步,窩坐在了沙發裏。


    不知怎麽的,他在閉著雙眼緩和這種震感的時候,莫名想到小時候殷無書跟他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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