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 ss=maintext>第11回 惡僧行刺兩地空勞 大盜拜師二歐濟美</b>


    話說這鐵頭陀打點行囊包裹,帶了戒刀,辭別張七,又吩咐他的眾徒弟小心看守山寨,並嚴防山後小路。那張七殷勤相送,與他幾個徒弟到山下,大家辭別。那鐵頭陀乘著高興,且與張七誇下大口,獨自下山,一想隻好先投環道村而來。此時安大人已走了好幾天了。顧朗山於欽差走後,即命人排下各樣物件,密布天羅地網,按奇門遁甲之法,自家人俱先有話告知躲避的道理,且按生門而入,決無差錯,早巳排定。至於雙流村,是派趙鵬帶領兵丁四十名,把總二員,去打公館。殷家堡是知會沂州參將徐惠辦理,又於省城內備下公館,無須派人,就近寫了密信給衛中丞,也叫他嚴防。至田大人處,也有密信,並囑舊日慕友趙靜峰,也赴省城公館照料。那趙先生名俊,年紀雖老,頗有智謀。此時顧師爺留下馮小江保護自己,並派田大人處巡捕一同管理印信、旗牌、緊要之物,按下不表。再說鐵頭陀下得山來,直奔環道村。找下旅店,天已不早,打臉水洗臉,烹茶吃茶,諸事一完,即忙著出外麵打聽欽差大人在此下馬不在,公館座落何處。店家與街上紛紛言講,有說欽差公館雖然在此,卻是欽差已往別處去了。原來安大人走後,那趙鵬往雙流村起身之時,反熱鬧人多,且有四十名兵,兩員官,倒像欽差起身了。這俱是顧師爺調度有方。又有說欽差未走的。


    鐵頭陀聽了半信半疑,隻得打聽明白公館座落,自己親去詢問欽差在與不在。晚間飽餐了晚飯,卻是大酒大肉,那行法卻不忌暈酒。待至三更,換了夜行衣,帶了戒刀,佩了錦囊等物,按著白天問明白的方向,直奔公館。進了東口,一看路北大門懸掛彩綢,甚是威嚴,門戶早巳關閉。雖然搖鈴喝號人不多,等著打更過去,他躥進牆去,見房不甚多,不過三層房。順著牆頭疾走如飛,躥上南房,扒著前坡一看,冷冷清清,麵前隻有四扇屏門,左右兩段卡子牆。縱在西卡子牆上一看,隻見三間上房,出廊兩邊有耳房,各有廂房三間。往上房一看,燈燭輝煌,尚然點得大亮。上垂首坐著一人,年紀有四十上下,白淨麵皮,一切看不清楚。下首的人是個武將模樣,有玻璃窗戶,故由外麵可以看見,總不能真切,俱不像欽差。那鐵頭陀也聽見張七說過,那安欽差不過二十多歲,看起來欽差果然沒在此間。又聽上首那人與下首那人說道:“想大人此時許到了天目山了。”下首之人說了一句話,聽不真。又聽上首人說了一句,越說聲兒越小。


    鐵頭陀急於要聽,自己一想,非到窗欞之下方能聽得明白,躍身下牆,往上房就走。隻顧心神念淨惦記到那裏聽話,不料有一宗物件掛在腳麵上,往前一走,繩子兜住腳麵,身不由自主,撲的栽倒在地,往起一趴,連手都教繩子繞住。這一摔倒,把鐵頭陀嚇得膽裂魂飛,隻聽見四麵都是小鈴鐺亂響,一抬腿嘩啷啷鈴鐺亂響,又一抬那腿,也是嘩啷啷亂響。手一指,也是嘩啷啷亂響,手腳都教繩子拴住,鐵頭陀也不敢動轉。四麵八方,牆頭底下,房簷底下,前後院鈴鐺亂響。並且更有奇事:先前下來之時,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此時往四下一看,不知道有多少高牆。那頭陀到了此時,心中慌忙,不但武藝不甚高,就是武藝高,也難施展,隻好用法術逃命。況且已知欽差不在此處,戀戀無益,於是口誦靈文,將手腳上繩子脫落。惟有高牆阻路,法術不靈。鐵頭陀急得無計可施,忽然想起奇門一事。他也略知生克之理,再濟以法術。雖如此,仍碰了個頭暈,方能脫身上牆。得到房上,方看見東西南北,認明方向,尚喜無人追趕。想了半晌,隻好暫行回店,再作打算。回到店中,出店時從牆頭而過,回去時仍越牆而過。睡下甚是煩悶,想欽差既不在此,隻好明日起身,再向別處公館打聽,務要刺殺欽差。想畢,不覺一直睡到日出,起來打了早尖,動身奔雙流村而來。沿路就有人傳說,安欽差在雙流村中間路北公館歇馬已經數日。不料那雙流村並無許多大店,隻有兩個大店,一個永升店,被安大人打了公館;尚有隆茂店一個,安寓客商房子也不甚多。此趙鵬在雙流村公館帶同兩個把總居住,其餘四十名兵分散在大店小店各處。那是顧師爺的主意,以便打聽惡僧的消息。其中就有朱善保朱三與徐三這二人,是前番破青雲山有功之人。朱三能說會道,尤其伶俐。他與徐三帶了六名兵住在隆茂店西廂房。那日吃了早飯,睡了半晌。天交申末之時,他二人同在店門口閑看來往之人。隻見外麵走進一個僧人,身高八尺以外,頭大項短脖粗,麵似鍋底,黑中透亮。兩道重眉,一雙大環眼,白眼珠努著,黑眼珠奕奕放光;準頭端正,四字海口,披散頭發,打著金箍一道。身穿半截青僧衣,青中衣,高腰襪子,青僧鞋。肩上有行李一卷不大,並捆著戒刀兩把,亮光之甚。徐三拉了朱三一把,二人跟他進來。見他問有單間屋子沒有,並問欽差在此不在。朱、徐更為疑心,又細細看他所說之言,所行之事,十有八九是鐵頭陀來了。連忙叫徐三到公館,給趙鵬送信。


    趙鵬正與兩員把總,一名魏永福,一名孫祥安,三人晚飯後就在一處閑談。見徐三來了,問他有何事。他將在店中看見一個頭陀,身量高大,麵貌凶惡;恐係鐵頭陀前來行刺。趙鵬道:“既然有這個人,寧信其有,不可不大加小心。”孫祥安道:“論武藝,倒不怕他;惟法術可怕。師爺的水簡與箭俱未做成寄來,大人那邊又沒有音信,不知請的高僧怎麽樣了?”魏永福向徐三道:“你今晚不必回店,幫我們一夜如何?”徐三應了。說著天已初更。趙鵬就向兩把總說道:“咱們今晚上分前後彎,你們二位帶二十名兵丁分前後夜,我與徐三分前後夜。”兩把總應了。魏永福道:“孫大哥,你後夜,你去睡覺,我與趙老爺醒著。徐三也是後夜,沒事你就去睡覺。”孫祥安與徐三去後,魏永福說道:“趙老爺,咱們勤出去繞個彎。”趙鵬道:“魏大哥,我勸你明兒別這麽趙老爺、趙老爺的叫,咱們哥倆這樣交情,一處當差,從今你我弟兄相稱為是。”魏永福道:“恭敬不如從命,以後我就叫你趙賢弟就是了。”說著外麵梆子響打了二更,有本地城守營兵巡更守夜。趙鵬出去到院中,一瞧滿天星鬥,微有月亮,有幾塊遮著。隨即躥上房去,站在房上,四下一瞧,靜悄悄四顧無人,這才躥下房來,進了上房,西裏間是徐三睡覺,他在東裏間住。


    那魏、孫二人,一個住東廂房,一個住西廂房。此時孫祥安已到西廂去睡去了。魏永福本來膽小,他的能為淺薄,又怕賊僧邪術,一心隻禱告和尚別來,才是萬幸。那孫祥安那裏睡得著,就隔著屋子叫:“魏大哥,我睡不安穩,不如不睡。咱們要點酒,莫若與趙老爺喝酒。”魏永福正在那目瞪癡呆,心血來潮之際,似乎要困,聽孫祥安叫他,忙答應道:“正好,正好。”就傳話廚房要酒。須臾,廚房拿了三壺酒,四碟菜。三人坐在上房外間,開著屋門,當中放著八仙桌,趙鵬坐在正麵,魏永福坐在東邊,孫祥安坐在西邊。三人正吃得高興,魏永福一瞧西房來了一個人,趴在後房坡,借著朦朦的月色,看不甚真,像是俗家打扮,後背著似乎是刀。孫祥安一瞧東邊也來了一個,這個人可像是頭陀,背著似乎是三節棍。孫祥安向他二人努嘴。魏永福一想,孫爺真機靈,他會有後眼,怎麽打西邊來的人他會瞧見?遂低聲說道:“來了,小心著。”孫爺也納悶,怎麽東邊來的人,他會知道?二人彼此一回頭,見東西房上都有個人,大約像一僧一俗,來了兩個刺客。二人嚇得渾身立抖,體似篩糠,身不搖而自顫,體不熱而汗流。想那鐵頭陀一人就不是他的對手,何況來了兩個!惟趙鵬見過大陣仗,尚不至於害怕,低頭想主意。


    三人正在發愣,隻見一人飛身下來,就往房裏邁腿要進來。三人一急,正要找兵器迎敵,不想西裏間嘩啷啷嘩啦大響,飛出一件物器,正打在那賊人身上。登時賊人滿身濕了,旋即飛身上房,竟自逃走,不知何故,滿屋騷氣難聞。及至再往外一看,那一個刺客也不知何時去了。隻聽外麵撲咚嘩啦扒噠一響,三人出去到院一瞧,隻見房上瓦掉下四五塊來。那二十名兵也來了,有一個兵手中拿著一根三楞鋼錐,交與趙鵬,說是在西後院拾的。趙鵬接過來,借燈光一看,尖上有點血,聞了聞,有點臭味,像是打在屁眼裏了。趙鵬又查問西裏間打出物件原故。那徐三又是害怕,又是發笑。原來徐三自到西裏間,放倒頭就睡。到三更以後,叫尿憋醒了。屋中沒有夜壺,摸了關天,伸手摸著趙鵬的洗臉手鏇,溺了滿滿一盆。剛要放下,恰是三人說“ 有刺客”、外麵一人要進屋來之時。他見趙鵬三人都無兵刃,須現找,又都沒大本領。他一急,誰想急中生智,將手中銅鏈子打出,竟將賊人打走。大家喜出望外,又是講論,又是歡笑。隻有徐三說:“趙老爺、眾位別喜歡了。我想那頭陀是有邪術之人,他焉能叫銅鏇打走?況且還有一個刺客。來者不善,想必另有別情,仍須加意小心為要,且須趕緊給顧師爺那裏送信。”這且按下不表。


    且說那一個是鐵頭陀不用說了,那個刺客又是誰呢?因何又容容易易就走了呢?書中交代,原來那一個刺客不是刺客,是個高來高去的賊,姓歐叫歐鶴,乃東昌府人。父母雙亡,隻兄弟二人,自幼在北京,跟隨他叔父在碓房學徒。他弟名歐鵬,尚在年幼,跟他嬸母在家。那碓房在安定門內。他十四五歲時偷空就往地壇閑逛。一日在地壇牆根遇見兩個老者,上首這位老者白麵長髯,身穿藍洋縐大衫,足下白襪雲鞋。雖然年邁,精神足滿。下首那位有六旬以外,身穿青綢大褂,足下緞子快靴,麵皮微黑,重眉闊目,鼻如梁柱,花白胡子。歐鶴小時就有人緣,兩老頭把他叫住,說:“小孩,你姓什麽,在那裏住?我看你頗機靈。你家還有什麽人?”歐鶴把他姓名一切對兩老者說了一遍。兩老頭說:“我們時常在此閑遊,常見你打此經過。你很靈便,我們教給你點武藝,收你作個徒弟,你願意不願意?”歐鶴本來好武,聽說喜歡不盡,說道:“二位老爺子收我作徒弟,我是求之不得。請問尊姓大名,教我在那裏練?”那白麵老者道:“我姓李名德芳,綽號人稱飛天虎。”那位道:“我姓陳叫德明,人稱海底龍。你願意,我們天天帶你在地壇裏,有清淨地方。”歐鶴一聽,連忙趴地下就磕頭,道:“二位師父在上,徒兒行禮。”兩個老者於是把他帶進地壇一個清淨之所,教給他拳腳,一教就會。從此天天午後就來學藝。兩老者囑咐他,不教他與外人提練把式,並且天天給他零錢花用。學了整三年,練得長拳短打十八般兵刃,件件精通,且習會水性。


    一日,兩老者一個給他五十兩銀子,一個給他一口腰刀,道:“我二人要上江西訪友,你我師徒後會有期。”二老者走後,他將腰刀、銀子拿回碓房。誰知他叔叔本不疼他,又見他天天出去,總疑他不學好,又在他包裹內搜出銀子、腰刀,又見天天有錢使,竟疑他作賊,就把他趕出碓房,把銀子留下。他無處存身,一想隻好討要吃,回山東老家看兄弟。走了一個多月,本不用許多日子,因他會武藝,不免到處賣藝,也漸漸偷盜。及至回家看他兄弟,那歐鵬又受嬸娘氣,因此與他嬸娘鬧了一場,將他兄弟帶出來,哥兒倆度日。就教給他兄弟歐鵬練武,那歐鵬又是一教就會。後來有個碧桐,也是東昌人,隻有兩個女兒:碧翠蓮、碧翠蘭,招他兄弟二人為婿。歐鵬跟人作小工去了。他出來雲遊,意欲偷富濟貧,作些俠義之事,又不得法門,總是未經好人指教。如是過了十幾年,諸事不甚懂。一日到了雙流村,見有人在永升店打了公館,看見勢派不小,以為必有銀錢,故此立意來偷。不想上得西房,他早就來了,聽見趙鵬三人飲酒中間說的都是官事,並非過往闊外官,乃是欽差下處,而且本官不在此間,隻有手下之人,無甚可偷,就要走了。他多顧上房聽話,未見鐵頭陀在東邊。及至他來到後院,見後麵追來一人,他一忙,恐人追上,就用三楞銅錐打來。那追來之人不知打名否,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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