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庚午年秋。


    瞿山頂上,古樓二層觀星閣前,妖刀龍牙一身黑袍,斜斜地倚在木質雕欄邊,抱著胳膊看著身邊的人。


    那人雖不比龍牙,但也身形高挑,隻是有些清瘦,一襲白衣穿在他身上總顯得有些鬆快,又因著廣袖寬擺,且隻有薄薄的兩層,輕飄飄的,給他添了幾分仙氣。


    他不是別人,正是世人口口相傳,避之如洪水的“凶星熒惑”,民間稱他為熒惑星君。


    龍牙剛認識他的時候,也這麽稱呼他,但時間久了熟悉了,就再沒叫過這個名號。


    自從省了“熒惑星君”這個稱呼,龍牙就開始隨口亂叫,想起什麽叫什麽——


    嫌他瘦的時候管他叫“衣掛子”,說他穿著衣服就好比支了根木架掛衣服似的,半點肉都看不到。


    嫌他話少的時候管他叫“悶罐子”,大半天都不見出個聲兒,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嫌他操心太多的時候管他叫“呆子”,沒有大事不下山,一下山就是十天半個月甚至更久,再回來的時候整個人就像被抽掉了一層精神氣,蔫搭搭的,顯得更瘦。


    嫌他……


    堂堂熒惑星君,說出去誰都得抖一下,偏偏龍牙看他,哪兒哪兒都嫌棄。


    可他嫌棄得這麽厲害,卻又總愛往這瞿山頂上跑,來了就趕也趕不走,常常要賴上許多天,才被召回去辦點事,事一完,就又來了,簡直把這裏當成了常駐地一般來去自如,毫不客氣。


    要知道,這瞿山可不是誰都敢上來、誰都能上來的。


    普通老百姓聽慣了傳說,整天恨不得繞開瞿山八百裏地,生怕走近了就沾上些凶煞之氣,倒上八輩子的血黴,人丁不興六畜不旺。唯有每月十九,為了保平安,才會紛紛提著燈來祭山,祭山上的熒惑星君。


    每到那時候,正西的山路上,就會掛上十五盞白紙皮燈籠,從入夜亮到第二日清晨,在風中幽幽晃晃一夜才熄。


    而就算是和龍牙差不多的精怪老妖,對瞿山也十分忌憚。


    他們中的大多數對熒惑星君也隻聽過傳言,並沒有真正見識過。可光是傳言就夠他們琢磨著能避則避了,也隻有很少的一些人因為機緣巧合,真的見過。


    但凡見過熒惑星君的人,對他的印象都隻有一個——溫和有禮卻十分疏離。


    想跟這樣的人熟絡親近起來,並不是十分簡單的事情,更何況這熒惑星君常年半封著瞿山,沒誰敢冒冒失失地胡亂闖上來。


    當然,凡事總有例外。


    而龍牙在熒惑星君這裏,就是那個例外。


    百年千年過去,龍牙這個例外已經跟熒惑星君混得熟得不能再熟了,儼然成了這瞿山山頭的第二個山大王。


    這位山大王回回上瞿山都致力於某項事業——忽悠熒惑星君下山禍害人間。


    這回自然也不例外。


    他陪熒惑喝了兩杯茶又吹了一會兒山風之後,便拽著熒惑翻身上了古樓的屋頂。


    “你還真是對我這陋舍的簷瓦情有獨鍾。”熒惑隨他拽著,被他拉著坐在了傾斜著的屋簷頂上。


    龍牙瞥了他一眼:“讓你翻個身鬆鬆筋骨,整日不是躺著就是坐著,好一把懶骨頭!”


    熒惑懶得十分坦然,大有一股隨你說,我自巋然不動的架勢。


    龍牙拎了壺酒上來,正想和他對酌一把,卻聽他指著遠遠的某處開了口:“山下因何那樣熱鬧?”


    瞿山的古樓頂上風光不錯,抬手能攪一把星河,低頭能俯瞰萬家燈火,也不怪龍牙總愛翻上來。


    他喝了一口杯盞裏的酒,順著熒惑手指的方向看了眼,就見那處張燈結彩,在山下大片的城鎮裏亮得特別突出。以兩人的耳力,能聽到那處人語不息,熙熙攘攘。


    龍牙算了算日子,衝那處抬了抬下巴道:“哦——大概是廟會,今年似乎時年不錯,風調雨順,時值豐收,在祭祀慶祝呢吧。”


    熒惑點了點頭,遙遙看著那處,接過了龍牙遞來的杯盞,淺酌了一口。


    龍牙在熒惑和張燈結彩的那一片之間來回掃了兩眼,而後趁機誘哄:“怎麽?你還沒去過廟會吧?走!去看看!早些年廟會還是祭祀拜神為主,如今越來越像集市了,也越來越熱鬧。”


    熒惑愣了一下,而後舉著酒盞的手晃了晃,意思是不去。


    無大事不下山……熒惑這臭毛病龍牙了解得不能再了解了,但是他明顯能看出來,熒惑心裏還是有些想去的,隻是礙於他凶星的身份,畢竟他降世的那年,人間確實亂成了一鍋粥,再加上這說不清道不明的身份,換誰心裏都得有些顧忌。


    誘哄了好一會兒也不見效果,龍牙正想說算了,下次有機會再說,兩個人喝酒賞星也不錯。結果剛張了口,他就想起來一個地方。


    “對呀!”龍牙一拍屈著的膝蓋,啪的一聲冷不丁把熒惑驚了一跳。


    熒惑眨了眨眼看向他,疑惑道:“怎麽了?”


    龍牙道:“今個可不止市井坊間有廟會,你不就是怕衝撞了那些個普通老百姓害人家多災多病麽?走,我們去另一處!”


    他說著收了酒壺杯盞,起身就要抓著熒惑下山。


    熒惑手腕一轉拽住他,腳下卻沒動,道:“什麽地方?說來聽聽——喂!”


    他“聽”字剛說完,就感覺腰間一緊,跟著便是一陣天旋地轉。


    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被龍牙扛在了肩上,從屋頂上跳下來,一路朝山下掠去。


    熒惑:“……”堂堂凶星被人這樣扛著說出去誰信!


    可事實卻是——他已經不知道被龍牙扛過多少回了。


    除了下人間這事龍牙說服不了也不曾亂來,剩下的大事小事,但凡熒惑裝死賴著不動,都會被龍牙這樣對待,偏偏熒惑對他沒什麽脾氣,隻得豁出星君的顏麵,由著他鬧。


    瘋刀的速度總是快得驚人,上一秒還在山頂上把盞邀星呢,下一秒兩人已經到了不知哪個縣市的鄉野。


    熒惑看了眼地上的一截石碑,上麵刻著三個字——五墳崗。


    這五墳崗是西霞縣的靠近亂葬崗的一處地方,民間傳言在這裏能聽到野鬼嚎哭,夜夜不休,所以本來就沒什麽人家,後來自然更沒人靠近了,就連白天也沒人來。


    而事實上,這裏確實有鬼,還不少。


    不止有鬼,還有妖,有山精樹怪,有各類不同於普通人的物種。


    因為這裏有非人界最大的集市中心,每年在特定的時候出現。


    “這是……妖市?”熒惑雖然從來沒參與過,但也沒少聽說。


    龍牙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平日裏是正經妖市,今日和人間一樣,是廟會,隻不過人間祭鬼拜神,妖市這裏祭天拜天。當然,如今也成了趕熱鬧的去處了。”


    這五墳崗顧名思義,就是在這小山崗上,有五座墳頭,立著殘碑,還時不時冒幾星鬼火,好不嚇人。


    而進入妖市的方式,就跟著五座墳頭有關。


    龍牙抓著熒惑的手,道:“跟著我走,別繞錯了。”


    說著便在這五座墳頭間以古怪的步法和特定的順序繞了三圈。


    繞完最後一步,眼前的景色陡然一晃,如同水波一般蕩漾開。


    原本五座墳頭後麵黑漆漆陰森森的林子突然就亮堂起來,兩排高樹間掛滿了燈籠,把樹間的小路照得通明。


    龍牙牽著熒惑繞過墳頭,沿著那條小道朝前走,沒走多會兒便到了盡頭。


    小路盡頭再不是平日裏看到的鄉野荒山,而是一片極為熱鬧的街市。


    乍一看和人間的街市簡直一模一樣——


    兩邊是連排的酒家客棧各式商戶,沿街讓開這些商戶大門的地方,擠滿了大大小小的攤位。


    有些講究點的還用幾根木叉支了塊棚,裏麵放上兩三方木桌和幾條長凳;


    更多的直接推了個板車,車上擱著桌台矮幾,桌下放著一些木桶以及其他工具,就算是個簡易商攤了。


    隻是這街市比人間更令人眼花繚亂一些,因為每個攤鋪為了吸引客人,都做了一堆奇奇怪怪的裝飾。


    好些的,商鋪周圍浮著螢火蟲似的光點,掛著叮當作響的石珠銀片。


    怪異的,淨在桌邊凳腳掛放些野獸頭顱和碎骨,看著就十分猙獰。


    當然,妖市妖市,合的自然不是人的口味,所以什麽樣的鋪麵前都圍了一圈客人。


    一條長街,處處都是腦袋,熙熙攘攘,人聲鼎沸。


    熒惑星君大概還是頭一次看到這樣的陣仗,頓時驚得愣在原地。


    他一向不太習慣與陌生人離得太近,此時不同的精怪從他身邊擦來擠去,擠得他周身僵硬,快挺成了一塊棺材板。


    龍牙看了他一眼,有些好笑,便把他朝自己身邊又拽了拽,道:“怎麽?嚇著了?”


    嚇倒不至於,好歹是堂堂凶星,而且他一貫脾性溫和淡定,很少表露出什麽誇張的情緒。


    於是熒惑定了會兒神,而後搖了搖頭,道:“隻是不大習慣。”


    在這樣群魔亂舞的地方,根本沒有誰會在意你牽著的是人是獸、是妖是鬼,何況就算有人在意,龍牙龍大爺也隻會回一句:“管他去死。”


    所以他十分坦然地牽著熒惑星君的手,大大方方沒羞沒臊地逛起了街市。


    熒惑這人雖然看起來和龍牙是完全相反的性格,但是在這方麵倒和龍牙挺像。


    除了龍牙意外,熒惑本就和旁人接觸很少,人也好妖也罷,是強是弱,熒惑都沒上心過,不上心的人想什麽說什麽,熒惑自然不那麽在意,所以也很少會因為旁人的目光而改變自己的習慣和想法。


    龍牙雖然本體是把妖刀,但那妖刀打造得十分精致,刀型流暢又有股子猙獰的獸感。所以幻化出人形之後,也同樣保有了這股子氣質,英姿挺拔,又混著股淩厲之氣。


    而熒惑星君則和他凶星煞神的名號完全相反,長得十分清雋,有股子斯文的書卷氣,看起來像個白麵書生。隻是少了些書呆子的刻板,多了股渺然的仙意。


    這樣的兩個人走在一起,要放到人間市井的集市上去,估計走到哪兒都有人忍不住看兩眼。


    妖市上精怪遍地,即便偶爾出現一兩個人,那也是有大修行的,這樣的人或者妖大多模樣都不錯……可即便這樣,龍牙和熒惑星君在當中也依然出挑。


    一路上也時不時會引來點目光,不過不會注目太久,一般掃兩眼好奇一下也就過去了,自然也打擾不到他們兩個。


    熒惑頭一次來這種熱鬧的地方,自然是跟著龍牙走,隨他帶著逛,看到稀奇玩意兒會停下來看兩眼,倒也挺愜意。


    整條長街上攤位的種類不一而足。


    前半條大多是各類靈品珍寶和法器,還有不少人間流行的東西。而後半條……則基本都是吃食。


    穿過前半條街,走到後半條的時候,龍牙隻覺得身邊某人步子一頓。


    他轉頭看了熒惑一眼,就發現熒惑的眼睛都亮了一層。


    龍牙:“……想吃點東西麽?”


    熒惑點了點頭,半點猶豫都沒有。


    龍牙:“……”


    這妖市的吃食也同樣琳琅滿目,上天入地,但凡能吃的,這裏幾乎都能找到,隻是妖有妖的吃法,人有人的吃法。


    來逛妖市的,大半是妖,小半是些身份特殊的人。


    所以相應的,這街上的吃食大半是合妖的口味,小半比較合人的口味。


    熒惑自從進了這後半條街,整個人便精神了一層,興致也高了不少,沿著街邊走了一圈,饞得十分坦蕩蕩。


    妖市上的交易,一向沒有固定的貨幣,總是以物換物。


    大多精怪喜歡靈石,個別特別喜歡珠寶之類閃亮的東西。不過最近幾年,精怪們對天珠的興趣極濃,所以在妖市上買東西,大多用的是天珠。


    為此,龍牙還特地搜羅了一些。


    此時給熒惑星君買起吃食來自然也毫不吝嗇。


    於是之後,兩個人的對話便成了這樣——


    熒惑:“這是——”


    龍牙:“蟹粉豆腐。”


    熒惑:“哦——”


    攤主:“都說這季節人間肥蟹最味美,保準鮮掉牙,不來兩份麽?”


    龍牙:“吃不吃?”


    熒惑:“吃。”


    攤主:“誒——看看我這糯米腸,外脆裏糯,特別爽口,保準一個沒吃完就拿下一個!”


    龍牙看向熒惑。


    熒惑:“吃。”


    龍牙:“這是什麽?”


    攤主:“豌豆盞,人間的吃食!我上回吃了一次,念念不忘,就學來了!來一份嚐嚐!涼絲絲的,甜而不膩,入口化開了——”


    龍牙:“行了行了別形容了。呆子你想吃麽——好了,不說我也明白,吃!”


    熒惑偏頭看風景,默然不語。


    一路下來,他們把大半條街的東西幾乎都嚐了一遍,龍牙一向不用吃東西,對這些食物也沒什麽太大的感覺,不過是陪著咬兩口意思意思。


    但熒惑星君就不同了,這位大人平日裏一臉淡然,吃起東西來倒是認認真真,吃相斯文,卻吃得很快。


    最重要的是……多少東西都吃得進去,一條街吃下來,居然一點兒都沒撐到,簡直令人驚歎。


    吃到最後一家攤位的時候,龍牙忍不住抽著嘴角抬手摸了摸熒惑的肚子。


    熒惑邊吃邊撩起眼皮看他,腮幫子一動一動的,十分無辜的樣子。


    龍牙沒好氣道:“我看看你是不是有點特殊情況,怎麽能吃這麽多!”


    熒惑:“……”


    事後,回到瞿山的熒惑在窗前的桌台上鋪開了紙,畫了幅夜逛妖市的圖,落款寫著:庚午年秋,與龍牙夜遊妖市,興之致矣。


    龍牙大爺翻譯:吃得好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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