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李正昌家所在的那棟樓下來的時候,龍牙並沒有急著帶齊辰直奔錫市,而是在樓下繞了一圈。


    齊辰正疑惑他在找什麽呢,結果就在樓南邊的那角看到了一株枝幹粗壯的老槐樹,隻是那樹枝幹被劈成了兩半,朝兩邊歪斜著。而在半埋入土的根部,有一些暗黃色的紙符碎片殘留在其中。


    他就著路燈低頭仔細地看了一眼,卻見那紙符上的圖紋已經被毀壞了,根本辨認不出來原本的樣子。


    龍牙伸手把殘留的紙符碎片摘下來,在眼前翻看著,又用拇指摩挲了兩下,似乎看出了些眉目,而後收起紙符,衝齊辰道:“走吧,去瞿山。後頭的事還多著呢!”


    瞿山齊辰並不是沒來過,隻是在這樣的夜色裏上山還是頭一次。


    在聽到龍牙說出這個地方的時候,他心裏其實已經有了些底――之前在地圖上看到的那幾個灰點,其中一點就落在瞿山上。再聯係幻境裏那老槐樹所說的話……十有八?九他自己就是那個灰點。


    龍牙也說過,灰點跟紅點的意思類似,代表有特殊的人或者機構在那個位置,隻不過,後來沒了。除非輪回轉世的人在機緣巧合之下想起所有事情,再扛起擔子,那灰點才會重新亮起來……


    他心裏琢磨著這些,以至於被龍牙帶著在山頂落地的時候,一時沒反應過來,怔怔地看著那夜色中的古樓好一會兒,才如夢初醒似的說了句:“這就到了?”


    “嗯。”龍牙難得沒用“屁話”這兩個字回他,隻跟他一起站在那裏,神色淡淡地抬頭看著麵前的古樓。


    古樓的樣式倒是樸質簡單,一層就是一方廳堂帶兩間側屋,二層也隻是個觀景觀星的閣子,連盞燈都沒有,也不知荒廢了多少年,在夜色裏站成了一個沉重的黑影。唯一別致的是屋簷四角上各掛著一枚塤,偶爾在風中輕輕晃著。隻是大約已經殘破了,這麽多年來,從沒聽見這幾枚老塤被風吹響過。


    “多少年了――”龍牙看了好一會兒,感歎了一句:“這樓還是一如既往地寒磣。”


    齊辰:“……”


    “別白我,眼珠子翻出來都沒用,我說的是實話!”龍牙說著嫌棄的話,表情卻透著股說不清的意味,他頓了頓而後淡淡道:“嗯,你以前就住在這裏。”


    他說完又沉默地看著那棟“寒磣”的古樓,就那麽簡簡單單沒什麽可看的兩層,卻讓他來來回回看了許久。


    過了一會兒,他才收回目光,神色如常地掃了眼這四周的景象,而後抬手指了指靠近下山路的地方,涼涼地道:“那時候整座山就住著你一個山大王,整天窩在這樓裏跟孵蛋似的,也不見出來。那邊那個茅房似的小屋什麽時候建的?怎麽比你那樓還寒磣,我上回來的時候還沒見有呢,還有那破亭子,這都什麽煞風景的玩意兒――我能拆嗎!”


    他雖然總說其他東西煞風景,但其實在這點上,他自己才是一絕。隻是跟他相處久了,齊辰多少捕捉到了他的脾性――他大概天生怕煽情,一碰到能觸動他的事情,總會顯得渾身不自在,不把那股子氣氛破壞掉他好像就呆不下去似的。


    其實就是生怕別人看到他銅皮鐵骨之外的一麵吧……


    齊辰也不戳穿他,順著他的話答道:“那屋子我記事起就有了,一個老人家常年住在裏頭,時不時給這古樓打掃一下。亭子倒是新建沒幾年,主要是我們這裏清明有爬瞿山的習慣,但是清明節又總是多雨,修個亭子給上山的人喝茶歇腳躲躲雨的。”


    “打掃……”龍牙抱著手臂“哦”了一聲,總算放過了那兩個無辜且無傷大雅的小建築,衝齊辰道:“進去看看吧。”


    話落又緊跟著來了一句“反正看了你也記不得”。


    齊辰:“……”


    這古樓大概一直沒有被改過,裏頭的一事一物都原封不動放在該放的位置,齊辰不太清楚裏頭的布置,可龍牙卻熟門熟路,就好像他來過無數回一樣。


    他拽著齊辰進了一樓,伸手在廳堂上摸了一下,也不知摸到了什麽東西上,兩豆燭火便亮了起來,火光不算明亮,卻能照清廳堂正中的那個碩大掛幅。


    那掛幅齊辰倒是有印象,因為小時候跟著家裏人來爬山的時候,還問過這掛幅上鬼畫符一般的圖紋究竟是什麽意思,當然,沒一個人能說出些名堂。


    “這是我寫的?”齊辰知道了這古樓的來由,便這麽猜測道。


    龍牙瞥了他一眼:“你哪來那麽大臉,這圖紋是天降的。”


    齊辰:“……”說好的恩人呢?!這麽跟恩人說話的這世上找得到第二個嗎?!逗我呢!


    “這古樓是你後來落的,在你出現之前,這山頂隻有一塊巨石,你出現的那一天,天雷劈在巨石上,劈出了這麽個圖紋,後來你建樓的時候,把這圖紋從巨石上拓下來,掛在了這廳堂裏。”龍牙看著掛幅,解釋道,“這圖紋其實就是一個字――‘魂’。”


    齊辰看著那根本認不出來的“魂”字,道:“你那時候就認識我了?”


    “不是。”龍牙搖了搖頭,“這是我後來聽你說的。你出現那會兒,我本體龍牙刀剛碎沒多久,正埋著呢,我上哪兒知道那是什麽情景。”


    齊辰:“……”


    “我沒聽你提過你具體的來曆,隻零零星星說過幾句當時的情況,有一陣子民間倒是流傳過好幾個版本,有一版和你提過的那些能吻合上。”龍牙抬手在那兩豆燭火上碰了碰,那燭火瞬間就又亮了許多。


    他在晃動著的火光中淡淡道:“熒惑星你知道的吧?熒熒火光,離離亂惑,那是一顆主災禍的凶星,出現的時候容易有戰事。比如我本體刀碎的那一年就是如此,那年戰事就不曾斷過,後來戰事歇了。熒惑星卻並沒有隱沒,而是入了鬼宿,那是犯積屍的大凶之象。而熒惑入鬼宿的那天,傳說天降玄雷,數十道全劈在了一處地方,接著便是災禍連年,死了無數人,積屍遍野,應了那個大凶之兆。而你呢,就是在熒惑入鬼宿的當天,伴著天雷出現的,那天恰好又是廿九,所以……所有人都認為你是熒惑星下界,是個凶星煞神,大亂積屍都因你而起,誰靠近你就會多災厄、犯孤寡。”


    “凶星煞神?”以旁聽者的身份這樣聽別人講自己前世的來曆,齊辰隻覺得古怪卻又心情複雜。不論是龍牙還是那老槐樹所說的話裏,他的前世似乎都是個正麵的角色,所以一路上他在心裏猜測過很多種可能,獨獨沒想到自己居然是個人見人躲的存在。


    他沉默了一會兒,問龍牙:“然後呢?”


    “後來?後來他們就真以熒惑星君的那套來供奉你,生怕你哪天興致來了下山走一遭,害得他們人口不安、六畜不旺。每月廿九那天,就會在瞿山正西邊,點燈十五盞,祭一祭你。”


    齊辰:“……”


    “這情景我聽你說過,你說的時候居然還挺平和,換我早把山給掀了!”龍牙說著,頓了頓又道:“不過後來我來找你的時候親眼見過幾回,那些人戰戰兢兢地在山路上點燈,點完了磕好久的頭,看得人――”


    他嘖了一聲,接著道:“確實跟他們計較不了。”


    “所以我前世真是凶星?那又怎麽會跟你認識?”齊辰有些弄不明白。


    “凶星不凶星連你自己都說不清楚,我又上哪兒給你翻證明去?”龍牙指了指廳堂上的那個掛幅道:“隻是你做的可不是凶星該做的事,你跟我說過,這掛幅是天象,也是落給你的擔子,上頭的字就是你要背負的東西,三界之內所有生靈都在其中,救命魂,渡苦厄,生於大凶之兆,頂著凶星煞神的名號,背負的卻是這種事情,還落不著一點兒好――”


    龍牙說著,回頭看著他,譏道:“天下頭號二百五非你莫屬。”


    齊辰:“……”


    “我就是被你這二百五救的命魂之一。”龍牙又接著道,“那時候我本體刀碎已經過了百年,埋在土裏的我就是碎鐵一堆,一點意識也沒有。你那時候凶神的名號淡點了,據你說,每月廿九,你會沿著那十五盞紙皮白燈籠映照的路下山,順應天道去救一些該救的命魂。那天老天長眼,終於輪到老子了!我這縷刀魂和意識就是被你喚起來的,你把我的本體碎片拚合起來,算是給了我一條命。”


    “不過那百年中,有缺德貨試圖挖過我的本體碎片,以至於還有一部分散落在外,害老子一直找到現在。”龍牙大概又想起了他的柄首,臉黑成了鍋底。


    “那後來呢?我為什麽――”齊辰想說為什麽會死,但是他現在又好好地站在這裏,說這個字總覺得有點怪異,於是頓了頓,改口道:“為什麽紅點會變成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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