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係列的變化來得太快太突然,讓齊辰根本反應不及。


    龍牙還陷在被人算計的怒氣中,臉色難看之極,他掃了一眼重新出現的整個庭院,抬手收了那把長刀,衝齊辰道:“真正的出口被老子砍了,所以這幻境裏的時間流動起來了,過會兒散了咱們就能出去。”


    齊辰“啊”了一聲,看了眼已經恢複完好的青石板地麵,以及依舊枝繁葉茂的老槐樹,疑惑道:“真正的出口?你是指老槐樹才是?可這棵老樹我們仔仔細細地看過,風和樹枝擺動都是有規律的——”他這話還沒說完,就猛地頓住了。


    雖然在他們看的那一會兒,老槐樹似乎在以同樣的角度和頻率動著,周而複始,算是另一種意義上的靜止。但是當那聲音從老槐樹裏出現之後,那樹的枝葉就不一樣了,一直跟著那聲音在抖動,激動的時候,抖得厲害些,平靜的時候隻有輕微的沙沙聲,儼然和這靜止的幻境是相違和的。


    至於螞蟻——


    那螞蟻其實也是從樹根裏爬出來的一串,隻是他們最開始把老槐樹排除在外,便沒把出口和樹聯係在一起,所以注意力反倒被螞蟻引到了青石板鋪就的地麵上,以至於挖出了那四張紙符。


    紙符一出現,他們便下意識地覺得這才是那人的目的——不破符便出不去,想出去,就隻能破符。


    然而龍牙這人一向是討厭被人牽著鼻子走的,反骨硬得很,這點別說跟他相熟的人,但凡跟他有點接觸的人,都能看出來他這種性格。


    越是讓他破符,他就越不會去破,更何況這符紙接二連三地出現,就連齊辰這個並不了解神鬼之事的人都能看出這是有心人有意為之,至於好意壞意……哪個懷著善意的人會這麽繞著彎兒地下套?


    龍牙不破符而選擇簡單粗暴的方式出幻境也算是預料之中,所以那人下了個連環套,出麵假惺惺地說服齊辰和龍牙去破坑裏的符咒,那話說得似善非善,半真半假。


    如果龍牙和齊辰是真的單純好騙之人,三言兩語便被說動了,真去扯那符紙,那人下的套反倒不管用了。


    正是因為他們兩人並不會這麽容易被人說動,越勸疑心越重,越鼓動他們去撕那符紙他們就越不會去撕,才有那人之後的算計。


    尤其龍牙這人出了名的沒耐性,麵對心懷不軌的人更是極易動怒,那人三番兩次說齊辰活不過二十五,聽起來語氣不緊不慢,甚至還帶了點苦口婆心的味道,實則專挑龍牙的雷區趟,終於如願把龍牙激怒。


    手起刀落的那一下,就是真正入套的時候。


    齊辰站在起了變化的庭院中,回想了一番先前的情景,總算弄清楚了來龍去脈,忍不住抬眼看了看龍牙。畢竟接二連三地被人算計對他這種性格的人來說,絕對是極其不能忍的,沒當即化身瘋刀,把這裏乃至這一片區都攪得一團亂,就已經算克製了。


    被他的目光盯著,龍牙總算斂了斂神色,他大概是覺得以那副凶神惡煞的臉對著齊辰說話有些牽連無辜,但是心裏的怒火又實在壓不下去,於是兩廂爭鬥下,他轉頭看向齊辰時,露出的表情僵在了陰狠和平緩之間——皮笑肉不笑地衝齊辰道:“那雜碎唧唧歪歪的那些事情別放在心上,活不過二十五就是放他娘的屁!這一世有我龍牙在一天,就必定會保你安平長壽!別說二十五,二百五都不成問題。”


    齊辰:“……”龍組長你頂著那副表情真的很像威脅你知道嗎?!


    “可是龍組長——”齊辰想了想,衝龍牙道:“照那人字裏行間的意思,那符陣必須得我來解?可如果真的必須我來解,那為什麽你落刀能將那符紙斬斷呢?”


    龍牙抱著手臂,想了想道:“這符陣的來由我也不清楚,但現在看來,十有八·九是跟你有關的,或許那人有些話並不是信口胡謅,等從這裏出去,我去查一查當年的事情。至於為什麽我落刀能斬斷符紙——”


    那聲音消失前最後一句話同時浮現在了兩人腦海中——“可是有一瞬間你動搖過”。


    不用龍牙開口,齊辰也明白了。或許解那符陣並不一定要他親手而為,隻要他心裏有過哪怕一絲那樣的想法,那法陣就可破了。


    齊辰望著滿院紛落的槐花,陷入了沉默。


    確實,在聽到那些驚心的話的時候,他不可避免地有一些慌亂。誰不怕死呢?誰都怕的……


    尤其是有人這樣明明白白地把死字攤在你麵前,簡簡單單一句話,就讓人惶恐不安。齊辰不得不承認,在那人說解決的唯一辦法,就是把符紙扯掉的時候,他確實有過那麽一絲動搖——扯掉就扯掉吧,至少扯了兩回看起來也並沒有引起多麽不可挽回的後果,為什麽不試試呢?


    可他終究還是下不了手,不是他不怕死了,而是……他雖然不記得他的前生了,卻總覺得前生在冥冥之中依舊影響著他,在他動搖的那一刻,他又聽到了之前出現過又被他遺忘在角落的話,那飽蘸著書卷氣的聲音淡淡地勸誡:“眾生之苦鎮於黃土之下,重比千鈞,不可掙離,不可妄行……”


    在那一瞬,他突然反應過來那聲音為何聽起來既陌生又熟悉了……


    那是他自己的聲音。


    他想,前生的自己千百年都不曾忘記的事,或許真的比自身性命還重要。既然如此,那便聽勸,短壽或是長壽,二十五年或是二百五十年,都是一輩子。


    庭院裏的時光在他眼前靜靜流轉著。


    那白衣女人從樓梯上一步步輕踏下來,踩著腳下紛落的槐花,走到齊辰他們前麵不遠處。在齊辰出神的這片刻功夫裏,那處多了一方矮幾,一個書生模樣的人坐在矮幾前,在紙上落下最後一筆。紙上是一幅墨色淋漓的畫,畫上有頷首下樓的白衣女人,有傾斜的屋簷,有張著苔蘚的青石板,還有一株偌大的老樹,綴著滿枝的槐花。


    旁邊有一行落款:天聖七年,槐月廿一,吾妻十九,吉夢征蘭,作此以記鎮日暢懷也。


    齊辰和龍牙站在書生身後,看著庭院花開花落,春去秋來,瞬息之間又過一年,那株老槐樹又開花了,書生又坐在了那張矮幾旁,隻是這回,那個白衣女人已經沒了蹤影。


    那書生依舊持著筆在紙上畫著和去年一樣的畫,同樣的樓梯,同樣傾斜的屋簷,同樣槐花滿枝的老樹,以及那個已經不在了的白衣女人。


    她在書生的畫中依舊扶著樓梯,一頭烏發綰成了一個低矮溫婉的髻,頷首下樓。


    書生畫完靜靜地看著紛落的槐花,而後抬筆提下落款:天聖八年,槐月又至,吾妻……


    寫完這兩個字,書生低頭頓了很久,落筆寫下“二十”這個年紀,而後似乎是想在後麵再添幾句,最終卻還是搖頭收了紙筆。


    庭院中的時間流轉如水,轉瞬一年又一年,快得齊辰和龍牙都有些看不清了。


    那株老槐就一直這樣開了又落,落了又開,那書生每年都在這時坐在矮幾前對著空空如也的樓梯和晦暗的房屋畫一幅畫,畫中的景色年年如舊,包括那個再沒出現過的女人。


    齊辰想到書生最初的那一行落款,那裏頭寫著書生的妻子有孕,或許……是在當年生產的時候出了意外過世了,隻是那書生依舊在每年的畫中,給他的小妻子記算著年紀。


    從十九,一直記到了六十又一。


    對齊辰龍牙來說,不過幾分鍾的功夫,對庭院裏的書生來說,已經過了一輩子。


    他們看到了最後一次槐花開,那書生已經變成了一個弓著肩背的老人,他搬著矮幾來院裏的時候有些吃力,坐下後又喘了一會兒才提起筆。


    即便不看,齊辰也知道他畫的內容——依舊是幾十年前的那些,隻是樓梯一年比一年老舊,屋子一年比一年晦暗,院中的槐樹卻愈漸粗壯,那個樓梯上的女人,也從年輕清瘦,一年年變得成熟、豐腴、而後鬢染秋霜……最終在這一幅裏,肩背弓起,連頭發也變白了。


    書生邊畫便咳嗽,邊咳嗽邊從渾濁的眼裏溢出一點水跡,終於匆匆在完成的畫邊落了落款,又簡單裝裱了一下。而後拎著畫朝一間屋子裏走去。


    齊辰正看得有些怔愣,就感覺自己的手被龍牙牽起來,那人沉沉地低聲道了句:“走,去看看。”


    他們兩人跟著書生走到了他那間光線並不敞亮的屋子裏,一進門就被屋內的景象驚到了,隻見那屋內從右至左,掛了滿牆的畫,一幅挨著一幅,都是書生的手筆。


    年邁的書生背著手,從右邊沿著牆緩緩朝前走著,就像跟牆上畫中的女人並肩走過了這一生,白頭到老一樣。


    他從右走到最左邊,在最末端的空位上,將手裏的那幅掛了上去,而後便退到一旁,坐在椅子上靜靜地看著這一屋子的畫,似乎總也看不夠。


    齊辰忍不住走到最後那幅前,看了眼剛才沒看清的落款,上麵寫著:


    元祐三年,槐開百歲,吾妻六十又二。


    幸得白頭終老,一世無憾。


    等齊辰再回頭看向那書生的時候,他已經閉上眼,在椅子裏一動不動,再沒了聲息。


    院中的時間依舊沒停,片刻之後,齊辰他們所在的這間屋子火光頓起,木質結構的房屋加上滿屋子的紙質畫作,燒起來簡直快得令人咋舌。火舌直竄,簡直要舔上齊辰的臉,盡管知道那火燒不到自己身上,齊辰還是下意識地朝旁邊退讓了一步,一個不小心讓進了龍牙懷裏。


    “別傻站著了,幻境散了,走了。”龍牙拽著他的手,一下把他拉出了火海,四周景象在火中抖動扭曲起來。


    齊辰最後所見,就是屋中最靠近門口的一幅畫不知怎麽從牆上脫落下來,被一陣風掃到了門外。而後他便被龍牙按著後腦勺壓在胸口上,龍牙的手直接掩住了他的耳朵道:“出去的時候有點難受,忍著點。”


    齊辰“嗯”了一下,頓了會兒又悶著聲道:“龍組長,等出去了,能不能告訴我前世的事情。”


    龍牙沉默片刻,低沉的嗓音順著胸腔傳到齊辰耳朵裏,在幻境破滅瞬間的尖銳爆鳴聲中,清晰地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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