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後,五佛殿再沒鬧過鬼。


    也不知是銀甲衛得力,還是旁的什麽原因。


    不過顧雲秋也沒能立刻搬上後山,王妃思忖再三,還是將此事告訴了丈夫。寧王知道後,說什麽都要再送一批防寒避風的用物上山。


    如此,又耽擱了三五日。


    到五月上,顧雲秋才如願搬入後山小院。


    喬遷前一日,他專程避開眾人、到後山禪院找李從舟,結果不僅沒在小院中找著人,還發現堂屋中的黑皮膚少年也不見了。


    屋子被收拾得很幹淨,像從沒住過人一樣。


    顧雲秋又找到僧舍,卻被告知李從舟被太子召見,已經入宮三日。


    “這樣……”


    顧雲秋謝過僧人,隻得先回小院。


    不過話說回來——


    佛會之後,呂元基就失蹤了,一起失蹤的還有他兩個武師。


    一開始,是跟他們同院的老居士發現呂元基徹夜未歸。


    按著寺裏規矩,即便是在家居士也要遵循門禁——每晚亥時之前必須歸寺。若叫巡檢僧發現夜不歸宿,便會麵臨被驅逐的風險。


    老居士怕受到牽連,直接上報了呂元基未歸。


    之後,寺裏僧人查檢,都說最後一次見呂元基,是見他帶著兩個武師鬼鬼祟祟出現在月照峰附近。


    僧人們也怕他摔落,還抽調了幾個僧人下山去尋。可找遍了整座祭龍山,都沒能找到呂元基三人蹤影。


    如此,眾人就都以為呂元基一氣之下回了家,畢竟他才丟了麵子。結果報國寺派人到呂家報信,卻得知呂元基根本就沒回過家。


    這時大家才知道:呂元基失蹤了。


    呂家老夫人聽到消息後來寺中鬧了幾次,沒等她鬧出個頭緒,就撞上奉旨來寺查看的禦林軍,禦林軍領將當場就治了她一個驚擾聖駕之罪下獄。


    之後,不等呂鶴托關係、找人將老母親從獄中撈出。禦史台的言官就上書彈劾了戶部十多名官員,其中檢校呂鶴首當其衝。


    呂鶴數罪並罰,被捉到大理寺羈押,呂家房產被查封。


    顧雲秋撇撇嘴:也算是惡有惡報。


    ○○○


    太子青宮。


    “仁和景德”的牌匾下,是一張紫檀的長矮幾。


    矮幾後置一枚石青蒲團,當朝太子淩予檀正跪坐其上,他麵前插著一瓶絨草紮的“永景紅梅”,瓶插之下,是一爐嫋嫋生煙的熏香。


    香爐後,太子正在仿作宋代趙伯駒的《江山秋色圖》。


    兩個宮婢持儀仗扇立在太子身後,而另外兩人端茶、焚香伺候在東首藻井下的一張小案後。


    李從舟在小案後跪坐,一手持念珠、一手持木魚,麵對著案上一卷《法句經》給太子講:破除色身香味觸法的執念。


    《法句經》又稱《法句經讚王般若波羅蜜心經》,其實與玄奘法師譯的《摩柯般若波羅蜜多心經》是同部的經典。


    經文內容不多,寥寥數語卻能道盡般若類經典的核心要義。


    李從舟其實知道太子為何要挑這部經,很多話、很多事……其人深陷其中,勘不破也是常事。


    當今太子是皇後長子,亦是陛下第一子。


    還在王府時就被寄予厚望,後來陛下登基,更將年僅十六、尚未及冠的他立為太子,期許社稷。


    可惜後來,文皇後病重,貴妃徐氏接連產子,其中,皇帝明顯偏愛貴妃所生的皇四子予權。


    徐家是武將功勳世家,貴妃的哥哥在西北掌握數十萬的精兵,妹妹又是寧王妃。一門顯赫,讓太子黨徒心慌。


    雖然貴妃徐氏對文皇後一直很敬重,四皇子對兄長也是恭敬謙卑,徐家更從沒奪嫡謀權之心,但……耐不住有人挑撥、離間。


    前世,若李從舟沒記錯的話:


    明年上文皇後傷心薨逝,太子更加孤立無援。


    襄平侯就是利用這個機會讓太子和貴妃、四皇子離心,逼得四皇子不得不在十七歲時自請出宮、遠赴西北。


    而那時的西北,正是戰事最凶險的時候。


    即便有徐振羽將軍這位親舅舅的保護,四皇子還是在次年上就被西戎偷襲,身負重傷、不治而死。。


    太子仁善,聽聞弟弟死訊後一病不起、落下心病。


    最終被黨徒利用和陛下生出嫌隙,最終被廢、幽居聽竹館,鬱鬱而終。


    襄平侯遠在西南,不費吹灰之力,就算計著人心,除掉了兩位皇子。


    此刻太子已生疑慮,李從舟能開解的不多,隻能盡力。


    最後一筆揮毫,秋景圖繪成。


    雖無趙伯駒恢弘寫意的氣勢,但細節之處的山川、樹木、人物刻畫無不和諧寧靜。


    隻是,趙伯駒用色更豐富恢弘,而太子在設色上偏愛石青石綠,沒有像原作那般用赭石打底,所以整個江山的秋景看上去都灰蒙蒙的。


    ——很能照見作畫人的心。


    看著成畫,太子搖搖頭,淡笑道:“原來如此,放下執著、心無掛礙,小師傅今日所講,我記著了。”


    而後,他給身邊掌事的小太監使眼色,那小太監就從後拿出了一包銀子遞給李從舟。


    “耽擱小師傅數日,這些是我的一點心意,期望來日,還有機會能請小師傅講經。”


    李從舟再三辭不過,便領賞叩謝。


    被送出宮後,李從舟沒直接回報國寺,而是在京中逛了逛,買了些吃穿度用的東西後,就騎馬直奔京畿西郊羅池山——


    烏影的傷已經大好,他沒強留,隻給一筆盤纏,讓他自定去留。


    原本李從舟還想在京中給他找個地方住,沒想烏影拿了錢就跑,幾天都不見蹤影。


    李從舟也沒追,因為他知道烏影表麵上是下了山,其實一直偷偷躲在暗處觀察他,盯了他足三日後,才又出現在他麵前,帶他去了羅池山。


    原來那群被他放走的苗疆少年、少女並沒走,而是就近在山中尋了個山洞住下。


    也不知他們用什麽樣的方法聯絡上烏影,李從舟被帶到時,他們正圍在篝火邊,眼睛亮亮地看著他。


    烏影走過去,帶頭單膝跪地,用右手摸胸口,向李從舟低頭致意。


    ——感謝他救了他的族人。


    除此之外,烏影沒說留下也沒說要走。


    苗人謹慎,李從舟知道,想要得到他們的幫助,還得徐徐圖之。


    他沒在羅池山久留,隻將東西和銀子放下,就返回了寺中。


    ○○○


    五月初三,五穀供奉的消災延壽佛會終於順利舉行。


    佛會結束後,寺中一切如舊,李從舟也如往常般到後山禪院中替師父謄抄經卷、搬運典籍。


    到端陽日,寺裏上香祈福的香客眾多。


    圓空大師圖清淨,便幹脆跟李從舟一起到後山經閣內譯注經卷。


    後山本是清淨地,然而兩人才鋪開經卷,就聽得外麵一陣陣嘈雜人聲,伴隨人聲而來的,還有車輿馬嘶、咚咚巨響。


    圓空大師心無外物,但還是被猛然一聲炸響驚得錯看了一行。


    經文是一體成卷,錯一行就要重頭再來。


    大師歎氣擱筆,捏了捏眉心。


    “師父歇歇,”李從舟起身,“我去看看。”


    他走下樓梯、繞過大殿,一出寺門就看見了十來個挑夫正在往地上搬箱子、放家具:


    家具有成套的梨花木桌椅板凳,獨件的有熏籠、熱匣子、暖爐,幾口大箱子中全是數不清的暖被、錦衾。


    幾個工匠正拿著錘子換嶄新的竹簾、灑金雕花窗,院內瓦匠在新砌一口爐灶、屋頂瓦匠在加固房頂的青瓦,還有源源不斷的挑夫往山上運炭。


    來往人群邊,站著兩個小孩:


    一個小廝模樣、微弓著腰,另一個身著鵝黃,臉被樹影擋著。


    不用看,他就知道那是顧雲秋。


    ……


    顧雲秋臉上的表情生無可戀:


    他明明隻是想要個偏僻空曠的小院子種樹……


    結果、怎會變成這樣?!


    看兩個挑夫又搖搖晃晃背上來一架嶄新的楠樟木書案,他忍不住嗚了一聲原地蹲下,腦袋都埋到臂彎間:


    父王他……會不會太誇張?


    點心守在他身旁,正想蹲下去勸勸,卻見王妃遠遠走過來。


    不過點心剛拍拍顧雲秋肩膀,那邊王妃就先開口喊了一聲,不過叫的不是他們,而是——


    “小明濟?”


    顧雲秋一愣,一抹臉從地上躥起來。


    被王妃看著,李從舟也不好轉身離開,隻能上前。


    王妃本是上山來看顧雲秋的,沒想過來就在樹後看見個小和尚。


    “明濟上來搬經書麽?”


    李從舟搖頭,解釋他是和師父在經閣譯經。


    明明沒提吵鬧的事,王妃卻恍然,以扇掩口致歉道:“哎呀,太吵了是不是,我這就叫他們悄聲些。”


    王妃如此善解人意,倒讓李從舟沒什麽話好說。


    他沉默站在原地,還沒想出好接茬的話,顧雲秋又忽然出聲:“譯經……那你晚上也住山上嗎?”


    他的想法很簡單,父王給他帶的東西真的太多了。


    要是小和尚住山上,他正好順水送人情,分小和尚一半。


    也和小和尚關係更進一步,為將來活命做打算。


    結果李從舟搖頭:“晚上要回僧房。”


    “啊?”


    王妃也咦了一聲:“晚上還要下山回去?天黑了雲橋多危險,你一個人走著要是摔著碰著,或者遇著豺狼虎豹怎麽辦?”


    “小僧會持燈,”李從舟躬身道,“也熟悉寺中道路。”


    王妃秀眉緊皺,打量李從舟一會兒忽然開口:“不若這樣?小明濟你日後譯經晚了,就幹脆來跟秋秋同住吧?”


    “堂屋裏地方大,他爹給他準備的東西……”說到這,她也笑著搖搖頭,“你也見著了,又多又……反正你住下也方便的。”


    “秋秋在這兒讀書,晚上有個伴,我也能放心些。”


    李從舟下意識就要拒絕。


    他一句推辭的話還沒說出口,身後就傳來老僧緩慢沉穩的聲音:“徐居士這話不錯。”


    ——是圓空大師。


    李從舟轉身看師父。


    老僧古井無波的臉上閃過一抹很淡的笑容:“夜黑風急、山路崎嶇,能尋個方便就近住著,為師能放心許多。”


    李從舟張口還想說什麽,圓空大師卻示意他不必再提:


    “你與小顧施主,也算有緣。”


    李從舟:“……”


    顧雲秋聽著這句,就知這事定下了。


    雖然和他預想的不大一樣,但——


    這不就是,老天爺遞給他刷好感的絕佳機會麽!


    將來李從舟放不放他一馬,全看今朝了。


    於是,他彎下眼睛,高高興興撲過去:“好誒!”


    李從舟一窒,渾身僵硬,隻感到一團溫熱撞進懷裏:


    軟軟的,帶著股桂花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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