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風呼嘯,林海濤濤。


    顧雲秋這兩聲叫得慘,甚至驚飛了一群鳥。


    空穀傳響,啊啊啊啊——


    聽得李從舟眉間都皺出了一整座完整的溝壑山川。


    別看顧雲秋隻有八歲、還是個孩子,但全身的重量壓上來,他姿勢別扭、半趴在橋麵上,多少有些使不上勁。


    顧雲秋喊完等了半晌,感覺李從舟試著提了他一下,然而頭頂傳來一聲悶哼後,他整個人又往下墜了一截。


    他被嚇得睜眼,一抬頭卻倏然接住兩滴溫熱。


    李從舟為了拉住他,左臂以一個彎曲的角度伸出,尖銳的石板邊緣和粗糲的鐵索刮過他整條手臂。


    點點殷紅從撕破的衣袖中滲出,止不住的鮮血像小河一樣順著手臂往下流,越過手腕、翻過手背,最後順指尖滴答滴答下落。


    顧雲秋懵了。


    這一下疼得緊,饒是李從舟也眼前發黑。


    即便如此,他卻違反本能地沒鬆手,還是緊緊抓著顧雲秋。


    等視線恢複清明,李從舟一垂眸,卻發現這小紈絝的眼眶紅了。


    “……”


    “哭什麽。”


    小紈絝膚色白,血珠落在他臉上被風曳出長尾,看著倒像胭脂。


    顧雲秋眼神一錯,嘴唇翕動半晌後才小聲道:“君、君子勝而不美,美……美了殺人,樂、樂之也!”


    李從舟:?


    這什麽亂七八糟的。


    顧雲秋頓了頓,終於移回視線。


    小紈絝的眼睛很漂亮,是一雙柳葉眼:內眼角微鉤,外眼角上翹,細長而有神。


    如細柳薄絲般,比鳳眸少三分淩厲,似桃花又少兩分柔情。


    顧雲秋舔舔幹澀的嘴唇,認認真真道:“所、所以《道德經》裏都這麽說了,喜歡殺人也……也不算什麽事。”


    《道德經》?


    他怎不記得《道德經》裏有這樣的句子。


    李從舟在腦海中快速將那五千言過了遍,隱約想到其中談兵器的一章。


    原句是:“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為上。勝而不美,而美之者,是樂殺人。”


    這句話的意思是:


    兵器不祥,本不是君子該用的東西。即便不得已用了,也不應當為此高興,反而要心態平和、恬淡。


    同理,打了勝仗也不要驕傲自滿,以兵戈為美的,就把殺人當樂事的暴徒、暴君了。


    可以說,和顧雲秋表達出來的意思完全南轅北轍。


    ——這小紈絝。


    李從舟臉上慢慢浮出一個古怪的笑。


    君子樂了殺人?


    真難為他,這般胡說八道。


    憋著這股勁,他調整姿勢氣沉丹田,終於奇跡般將人拎了上來。


    李從舟累得脫力,翻身仰躺到橋上。


    青空之下、日光耀目,一行白鷺直上雲霄,狂風漸徐,遲來地送來些許涼爽——


    休息了一會兒,李從舟坐起身、瞥眼看自己左臂。


    大臂外側被鐵索劃出一道口子,不算特別深,但創麵猙獰——血口兩側皮膚卷邊泛白、刮爛的肉黏在上麵,周圍還有幾道滲血的擦傷。


    小臂內側是一大片雲橋石板留下的刮傷,青痕之下全是紫淤。


    “……嘖。”


    瞅著這異樣慘烈的傷口,李從舟忽然有點想笑。


    前世他在戰場上出生入死,身上大傷小傷不斷,也從沒因這樣荒唐的理由受傷——


    剛才,他完全是可以鬆手的。


    這裏是後山古禪院,偏僻寂靜、四下無人,就算讓顧雲秋掉下去,也沒人會懷疑他這“孩子”,何況他還受了這樣重的傷。


    但不知為何,他就是沒放手。


    憐憫,或是……慈悲?


    李從舟又自嘲一笑:不可能的。


    他這樣的人,注定了身處煉獄、殺戮無數。


    被救上來、死裏逃生,顧雲秋僵坐半晌沒回神,直到聽得李從舟這聲不輕不重的嘖,才眨眨眼、偷瞄過去——


    乍一看,小和尚冷著臉,好像在生氣。


    可仔細一看又發現他眼中精光閃爍,看著那恐怖的傷口似乎還……挺高興?


    “……”


    就很強,不愧是真世子。


    還是八歲就有殺人這種殊異愛好的真世子。


    顧雲秋服了。


    他這胡思亂想著,全沒注意小和尚的視線掃了過來。


    “能自己走麽?”


    涼涼的聲音在頭頂炸響,顧雲秋抬頭,看見一張臭臉。


    他忙攀住鐵索站起來,“能走能走!”


    其實他們距離橋頭很近,隻三兩級台階,見他能自己站穩,李從舟也不想多糾纏,轉身就走。


    結果才邁出一步,就聽得身後啊地一聲。


    他回頭,小紈絝顫顫巍巍邁了一步,也不知是怎麽走的,竟能自己絆自己,搖晃兩下就扭著腳、朝後仰下來——


    李從舟沒防備,被他砸個正著、一下撲倒在地。


    這姿勢別扭,顧雲秋重重壓在他背上,而他正好側身,受傷的左手又被別扭地壓到草坪泥地裏。


    劇痛襲來,李從舟壓著火,翻身將顧雲秋掀下去。


    這一摔讓顧雲秋清醒不少,青草的清香和泥土的柔軟又讓他癱軟的手腳找回些許實感,他坐起來,目光接觸到李從舟手臂後,又有些惶然。


    傷口崩裂,湧出的鮮血還裹挾著草屑泥灰緩緩流下。


    顧雲秋鵪鶉般縮脖子:“你……沒事吧?”


    回答他的,是李從舟的一聲輕嗤:“你、說、呢。”


    顧雲秋吐吐舌頭,知道自己又闖禍了。


    他摳摳草根正準備站起來,一用力卻感到右腳踝處傳來陣陣刺痛。


    他嗚了一聲,低頭就看見自己腳背上腫起來一個大饅頭。


    顧雲秋眨眨眼,試了兩次都沒能站起,正準備嚐試第三次,頭頂卻傳來一聲無可奈何的歎息。


    然後,他就被扯著手臂拎了起來。


    “疼疼疼!”


    李從舟鉗著他,麵無表情。


    顧雲秋眨眨眼:哦好像比起來是他更疼一些。


    “走。”李從舟轉身。


    誒?!


    怎、怎麽,這是要殺他滅口嗎……


    顧雲秋忍不住掙紮,“我保證我絕對不會說出去的!我剛才什麽都沒看見,真的真的!”


    “……”李從舟無語了。


    這小紈絝,一天天的腦袋裏裝的到底是什麽?


    他回頭,惡狠狠瞪眼,“再說一句廢話,我就給你順雲橋扔下去。”


    顧雲秋立刻捂緊嘴。


    李從舟沒再廢話一句,連拖帶拽將他弄回小院。


    一進院門,李從舟就將顧雲秋推到石凳上,然後徑直進屋,沒一會兒帶出個布包,抬手就扔給顧雲秋。


    顧雲秋下意識接了,布包裏麵是金剪、繃帶、大小藥包和一些瓶瓶罐罐,其中有個塞著紅塞子的細頸白瓷瓶上麵也繪著丹頂鶴。


    李從舟將東西丟給他後,就自己走到井邊、扶正井架打水。


    一桶涼水上來後,他脫掉僧袍、用瓢舀水洗幹淨傷口,再抬頭看顧雲秋,卻發現他正捧著東西發呆。


    “不會用?”


    “啊?不不不,”顧雲秋忙擺手,“會會會!”


    他將布包放到一旁的石桌上,拿出金瘡藥後,又笨拙地抓起金剪和繃帶,起身朝李從舟走去。


    看他一瘸一拐的樣子,李從舟終於忍無可忍地捏了捏眉心。


    他迎過去、劈手奪過剪刀繃帶金瘡藥,然後從那布包中摸出一個藍塞子的小罐子丟向門口:


    “這治跌打損傷的,給你這傻主子上藥。”


    顧雲秋一愣回頭,小點心不知什麽時候追了過來,正謹慎地站著。


    點心接了罐子,李從舟又指指剩下的半桶水:“這些隨你們用。”


    說完,他就自走到一邊處理傷口。


    扭傷後要先冷敷消腫,山中井水冰涼,倒正方便用。


    點心隻愣了一小會,就吸吸鼻子,飛快跑過去拿水、用幹淨的帕子浸濕了替顧雲秋冷敷。


    “公子你,你沒事吧?”他聲音艱澀,雙眼低垂,看上去像隻被主人拋棄的小狗。


    顧雲秋趕緊搖頭。


    “是我沒用。”點心內疚至極,剛才若非這小師傅,他的主子險些沒了。


    “你也嚇著了嘛,”顧雲秋倒不在意,小點心今年才多大,“是我自己不小心的,沒關係沒關係。”


    點心卻暗下決心,他一定要跟蔣叔習武,將來才能保主子無虞。


    他這兒接連浸濕帕子給顧雲秋消腳背上的饅頭,顧雲秋卻偷偷觀察著不遠處井架後的李從舟——


    小和尚動作利落,這麽一會兒功夫就已塗好了藥粉,嘴裏咬住繃帶一頭,另一手抓住繃帶的另一頭熟練地往手臂上裹。


    看著他,顧雲秋咚咚急跳的心也漸漸平靜下來:


    原來,不是要殺他哦……


    處理好手臂上的傷,李從舟將撕碎的僧袍丟到一旁,又扶起地上的炭爐,重新弄來新鍋煮上藥。


    他沒再看顧雲秋主仆一眼,徑自回到堂屋內查看烏影狀況。


    烏影剛才燒得神誌不清,大約是又把他當成了敵人,不要命的襲擊他後,又因力氣耗盡而再次昏迷。


    李從舟探探他的額頭還有些燙,正準備再打一桶水來給他降溫,轉身就看見趴在門口探頭探腦的顧雲秋。


    顧雲秋其實已經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發現那個黑皮膚少年並沒有死而是由李從舟照顧後,才知道自己鬧了個大笑話。


    他舔舔嘴唇,想到剛才的言行,整張臉登時燒紅,恨不得當場挖個地洞鑽進去。


    李從舟涼涼掃他一眼,繞過他又打了一桶水。


    “對不起哦,”顧雲秋摸摸鼻子,“我剛才誤會了。”


    李從舟懶得理他,隻掀開被子看烏影身上的傷。


    顧雲秋扒拉在門框上,看小和尚雖板著臉,但手上的動作卻很輕很輕。而且,既然這不是在殺人的話……


    他吸吸鼻子,看著李從舟認認真真:“謝謝你救我。”


    李從舟隻是瞥他一眼。


    這回,顧雲秋沒被嚇退,反看著他嘿嘿樂了一下。


    他算是看懂了:


    小和尚就是臉有點臭,其實人還是蠻好的。


    明明他們素昧平生,先前他還給錯小和尚吃過的桂花糕,人不僅不記仇,還豁出性命救他、還給他跌打藥。


    顧雲秋靠在門邊想了想,突然覺得前世李從舟那麽瘋——


    其中一定有什麽緣由,畢竟在報國寺被毀前,他在別人口中可是個端方君子,怎麽也不可能一夜之間就改成了殺人魔頭。


    之前,算是他想多了。


    顧雲秋捏緊裝跌打藥的小罐子,小和尚如今才八歲,和他算起來是同齡人,經此一遭定能說上話、許還能成朋友。


    若他努努力,是不是就能和小和尚搞好關係,避免掉那個沒腦袋的未來?


    想著這些,顧雲秋又覺著自己行了。


    他直起身,再次從門框後探出頭,“你朋友看上去傷得很重,需不需要我找個醫——”


    “不用。”李從舟打斷他,用一種看傻子的眼神瞪顧雲秋。


    顧雲秋眨眨眼,沒懂。


    “……不然你以為,”李從舟咬牙,“山下僧房照顧方便,我為何要帶他來此處?”


    “啊……”


    擔心這小紈絝多事,李從舟耐著性子解釋,“因些緣故他蒙冤被抓,現在算逃犯、被抓著就會死,明白麽。”


    “所以……”


    “所以他隻能藏身此處,”說都說了,李從舟幹脆說清楚,“等他養好傷,我會另外給他找地方住,但現在,不能讓人知道他在這裏。”


    顧雲秋飛快地眨眨眼,點頭:這回懂了。


    而李從舟隻是警告地看他一眼,就沒再開口。


    顧雲秋轉出門,又慢慢靠著門框坐到門前的三級階梯上:


    哇。


    這就刺激了。


    怎麽李從舟也看中了這間堂屋?


    點心倒沒閑著,這會兒正在小院中幫忙收拾,將滿地碎片掃開、扶起那些翻倒的桌椅,還順手照看了下炭爐上咕咚冒泡的藥罐。


    正在顧雲秋想著怎麽跟李從舟說,說他也想要這間屋子時,小院外忽然走過來兩個僧人,他們在門前徘徊了一會兒,尋著藥罐升起的白煙、探頭進來——


    見坐在堂屋前的人是顧雲秋後,兩人都笑了:“小世子,原來你在這。”


    “嗯?”顧雲秋下意識站起來,想用身體擋住屋門,但他忘了自己是八歲,半高的團子隻到門的中間。


    好在兩個僧人並未上前,隻在院門口作揖,“京中有位客商,原是我們寺裏的居士,姓周,和王妃娘娘也有些淵源。”


    “他這回離京,就準備回去在江南長住,所以帶來許多東西想贈給大家,王妃娘娘正到處找您呢。”


    姓周?


    顧雲秋想了想,忽然想起來前世好像有個姓周的商人來過王府。


    那時他沒跟著王妃去報國寺,寧王讓他見客、他卻隻想著和順哥打錘丸,便找了個理由推辭。


    商人走後,給他留了雙珍貴的湖絲履。


    難道就是他?


    “哦對了,不知小世子有沒見著我們明濟師弟?”僧人撓撓頭,突然開口,還比劃著形容了一下李從舟的相貌。


    屋內的李從舟聽著,神情微微一凜。


    屋外的顧雲秋卻一本正經地裝傻,“嗯?沒有哦。”


    “啊?那還真奇怪了……”僧人低頭,自言自語,“莫不是在經閣那邊?他們不說看見小師弟到後山來麽……”


    “兩位師傅找他什麽事啊?”


    “也還是這位客商的事,圓空師父讓寺裏的小沙彌們都去,清點了人數就缺明濟師弟……”


    顧雲秋哦了一聲。


    “唉,算了,”僧人拜了拜,再道佛號,“若小世子見著他,煩請幫我們轉達,要他即刻到法堂去。”


    顧雲秋點點頭應下,也還了個佛禮。


    待兩位僧人走遠,顧雲秋才拍拍胸脯:還好還好,沒露餡兒。


    李從舟慢慢從屋裏走出來。


    顧雲秋聽著腳步,回頭看見他壓低的眉心,他揚揚下巴指門口,“喏,你也聽見了,法堂——要不要一起走?”


    李從舟搖搖頭,想想又錯開視線,低聲說了句,“謝了。”


    顧雲秋笑,“嘿嘿,不客氣。”


    李從舟垂眸,小紈絝一雙柳葉眼亮得攝人,唇畔掛著淺淺梨渦,正午的陽光一照,倒很像隻在肆意開屏的小孔雀。


    “對了,”顧雲秋忽然開口,“悄悄告訴你,今日我是偷跑出來的,掉下雲橋這事,你可別告訴我母妃。”


    李從舟擰眉,怎麽突然說這個。


    顧雲秋卻又抬起手,衝他伸出了左手小指頭。


    “……做什麽?”


    “我知道你一個秘密,你也知道我一個秘密,現在我們扯平了,都保證不說出去,所以——拉個鉤鉤?”


    李從舟看著他纖細的小指,眉毛瞬間皺成一團。


    顧雲秋當然也不想這麽幼稚。


    但考慮到小和尚才八歲,拉鉤鉤不是正合適?


    結果他抬頭就撞見了李從舟嫌棄的眼神。


    “……”


    啊行叭,忘了這位是個冷酷無情的小和尚。


    顧雲秋收回手,正想說點什麽緩解尷尬,李從舟卻轉身回屋、呯地一聲關上了門。


    碰了滿鼻子灰,顧雲秋扁扁嘴,心裏也有點委屈:


    什麽啊。


    怎麽就生氣了嘛。


    小和尚的心,真的好難懂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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