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道:“那個時候我剛到這裏,看到你在河邊,你是不是放了一盞河燈啊?”


    他愣了一下。


    像是沒有想到我會提起這件事了,眨了眨眼睛,又看向了那條緩緩流淌向遠方的河流,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道:“嗯,你還記得這件事。”


    我笑了一下。


    關於你的事,我都記得。


    我問道:“你放河燈的時候,許了什麽願望?”


    “……”


    “那個時候我問你,你不肯說。”


    “……”


    “不會是關於我的吧?”


    他也笑了起來,雖然已經是一方之主,也能從容不迫的麵對很多的事情,但是談起當初的這些事情時,他竟然還是會露出一點羞澀的神情,甚至連耳廓都有些發紅,過了好一會兒,才輕聲說道:“是關於,我們。”


    “我們?”


    他慢慢的轉身走到河堤邊,我也跟在他身上,聽見他說道:“那個時候,心裏其實很亂,剛到西川不久,得到了你堂弟的饋贈,突然間好像什麽都有了,又好像,一無所有。”


    “那你許了什麽願?關於我們?”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回過頭來看著我,說道:“希望我們兩,都可以不忘初心。”


    “……”


    “更希望,不管將來如何,我們都可以得到幸福安康。”


    “……”


    “僅此而已。”


    “……”


    聽到他平淡的話語,我不知為什麽喉嚨微微的梗了一下,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道:“你沒有向上天求過,求我們兩可以在一起嗎?”


    他安靜了一下,才苦笑了一聲:“去紅葉寺的時候,問佛陀求過。”


    “……”


    “可是後來你也知道了,就算佛陀可以讓人相聚,但能否相守,他就不管了。”


    “……”


    “所以,還是不要求了。”


    “所以,你求幸福安康?”


    “是啊,隻要你能幸福,我就可以放心;我能安康,你也能夠放心。還有什麽比這個更好的呢?”


    我沒有說話,而是慢慢的轉過身去,看著月色下河麵上泛起的粼粼波光,河水緩緩流淌,那聲音又輕又柔,已經不知道流到多遠的地方去了。


    驀地,一陣冷風吹來,我裹緊了衣裳,也還是感到一陣寒意,哆嗦了一下。


    輕寒立刻伸手握住了我的手:“怎麽了?冷嗎?是不是衣服穿少了?”


    我抬頭看著他焦急的樣子,沉默了一下,才說道:“沒事,隻是河邊風比較大。”


    “那就別在這裏站著了,走吧。”


    “嗯。”


    他牽著我的手轉身離開了,在踏上台階的時候,我忍不住回頭,又看了一眼夜色下那靜謐的河流。


    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


    當年那一盞河燈……


    有些木木然的被他牽著走回到街上,這裏比剛剛還更熱鬧了些,前麵圍了一大堆人,看起來都是些小孩子,四周也還站了一些大姑娘小媳婦,被冷風吹得臉蛋紅撲撲的,眼睛卻格外的亮,望著中間的那個人。西川民風開放,女子不會被禁在高閣閨中,反而能到大街上遊玩,甚至能在節日裏到郊外嬉戲踏青,所以今晚一開夜市,出來的人就不少。


    也是在這個時候,我才真的發現,西川的女人實在太多了。


    難怪輕寒第一次進入西川的時候,就曾經感歎過這裏是個女兒國,那個時候,我隻顧著取笑他,卻真的沒有想過其中的深意,但現在跳出那個思維來看,才發現這個大街上竟然近七成的人都是女人。


    可不就是一個女兒國?


    不過,他們在看什麽呢?


    我和輕寒對視了一眼,走過去一看,才發現這些人都圍著一個人,竟然是裴元灝。


    他站在那個貨郎的麵前,低頭問身邊一個小姑娘,那小姑娘不過七八歲的年紀,梳著雙丫髻,倒是很可愛,羞紅了臉輕輕的點點頭,裴元灝便從那個貨郎的手裏接過了一個小東西,遞到她的手上。


    那小姑娘羞答答的轉身就跑,跑了一會兒,還回頭看他一眼。


    這是在做什麽?


    我們走過去,更看清了一些,那些小孩子的手裏都拿著東西,或是麵人,或是絹花,還有糖餅果子,大家都喜氣洋洋的,尤其一些年紀大一點的孩子,都不知是因為手裏的東西那麽高興,還是因為得到了這樣一個出色的人物的饋贈那麽高興。


    終於,那貨郎的擔子裏所有的東西都一掃而空,裴元灝付了他一塊銀子,那貨郎大概也沒想到自己能做成這麽大一筆生意,笑得合不攏嘴,挑著空蕩蕩的擔子走了,小孩子們也都散開。


    我們這才走到他麵前,裴元灝的嘴角還帶著一點笑容,見我們兩走回來了,也沒來得及收回。


    輕寒看了看周圍,笑道:“陛下這是——”


    裴元灝笑了笑:“難得看到這麽多小孩子,他們又這麽喜歡那些小玩意。”


    “……”


    “那些小玩意,真的有那麽好玩嗎?”


    我和輕寒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裴元灝這一生大多數的時間都是在宮牆裏度過的,雖然也有幾次南下,甚至出了海,但他走過的地方都鋪著毯子,住的地方也都是官居宮舍,沒有什麽機會接觸到這樣的清醒,他所知的幾個孩子,也不過就是後宮裏那幾個皇子公主,而這些孩子,全都嬌生慣養,即使妙言從小流落在外,也沒吃過什麽苦,自然不會像這些孩子一樣,過年過節才能換上一件新衣裳,那些新奇的小東西,更是他們做夢都不敢想的。


    我笑道:“陛下這一來,倒是讓他們美夢成真了。”


    他說道:“哦?”


    輕寒也笑著說道:“是啊,普通人家都是男耕女織,自給自足,那個貨郎的東西拿到這裏來,小孩子倒是喜歡看,但是也賣不了多少。今日陛下這樣慷慨解囊,的確是讓他們美夢成真了,說不定很多年之後,他們再回想起今天,會覺得陛下是個神仙,有求必應的。”


    “這樣嗎?”


    他一臉欣然的笑意,倒像是非常的高興,我又回頭對著輕寒,笑道:“你這個土地公,就太失職了。”


    輕寒自己也笑了起來。


    說起來,笑容真是一個奇怪的東西,明明是很空洞的,可是一個笑容,卻能給人大大的滿足感,我剛剛還在為著當初那盞河燈的事而心情沉重,現在聽到大家的笑聲,看到街上那些小孩子紅撲撲的笑臉,似乎也被撫慰了。


    也許,沒有我想得那麽嚴重。


    不過就是一盞河燈而已,天底下那麽多人都用那個東西許願,求飛黃騰達,大富大貴,又有幾個是真的憑那河燈實現了願望的?


    不過,隻是一個心靈的寄托罷了。


    是的,也許,真的沒有我想得那麽嚴重。


    在這裏停留了一會兒,我們三個人就繼續往前走,這一次的夜市的確比之前我來的那一次還更熱鬧一些,顯然大家因為下雨的關係,在家裏關得都快黴爛了,難得出來活動筋骨,小商販們賣力的叫喊,小孩子跑來跑去的嬉戲玩鬧,街邊的小吃攤上,攤主們也祭出了全部的本事,一陣陣酸辣香甜的味道撲麵而來。


    在家裏是吃過飯的,可是三個人走到那裏,都有些走不動了。


    於是,坐下來一人要了一碗熱氣騰騰的餛飩,還是當初我們吃過的那一家,裴元灝的情緒也比之前更放鬆了一些,等到東西端上來,他迫不及待的抽出竹筒裏的筷子就要吃,卻被他派在暗中跟隨的一個侍從走上前來阻攔,說那東西不幹淨,裴元灝不耐煩的揮手讓他下去,自己吃了起來。


    輕寒笑道:“味道如何?”


    裴元灝一口就吃了一整隻餛飩,歎道:“這東西怎麽這麽好吃?”


    “……”


    “禦膳房裏怎麽就做不出來?”


    我和輕寒又對視了一眼。


    其實,裴元灝不算是一個封閉的皇帝,身為皇子的時候就曾經南下過,登基之後也不是隻關在皇城裏,但畢竟是個皇帝,他思考的方式和獲取訊息的來源,跟普通人是不一樣的,所以很多事情,普通人能夠想得通,他卻未必。


    輕寒笑著說道:“禦膳房裏的宮人要想進入禦膳房供職,需得徹查家底,要家世清白,三代以內不得有罪行記錄,還需要有人保薦,進入禦膳房後,先要注意的不是菜肴的可口,而是陛下的安全,其次是菜肴的精美,不能失了皇家的顏麵,而且菜肴出了禦膳房,還要層層檢選,確定無害之後才到得陛下的麵前,那樣的菜肴,又還能有幾分可口呢?”


    裴元灝微微的挑了一下眉毛。


    “水至清無魚,雖然陛下的安危非常重要,禦膳房這樣的傳統也不便更改,但在朝堂之上,陛下的用人,倒是可以再行斟酌。”


    這些話,恐怕是當年他在朝為官的時候想了很多次卻不能說的,所以這個時候說得那麽熟練,裴元灝聽了,臉色變得鄭重了起來。


    其實現在,他多少也嚐到了這個苦果。


    雖然,他大膽啟用傅八岱,劉輕寒,還有一些年輕官員,也的確給朝堂帶來了一些新氣象,甚至在後來,還用了查比興這樣的人,可到底頹勢難回,被申氏和南宮家影響的朝政,到最後,也走到了今天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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