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嚴二聽得馮保要他三百兩銀子的門包,不覺啞然而笑道:“公公休要取笑,若是嫌少,又加些就是。”馮保道:“誰與你作兒戲事?這是一定之例,少則不能見。隻怕遲了日子,爺在主子跟前說聲,你家丞相恐怕肩不起呢!”說罷,竟轉身將要入內之意。


    嚴二急急喚住,道:“公公,且請少留貴步,有事慢慢的商酌。”馮保怒道:“有什麽商酌之處?隻管在那裏絮絮叨叨的,令人好不耐煩呢!”嚴二道:“如今身上卻沒有許多銀子,故此要與公公商酌。”馮保道:“你隻管說來看。”嚴二道:“我們實不曉青宮向有這個例,如今方才得知。若說三百兩,就要回去與主人商酌送來如何?”馮保道:“不是要你主人的銀子,是要你平日訛詐的。想你自從投在嚴府,十有餘年,詐的銀子盈千累萬。今日裏付我三百,隻如氈上去下一根毛,有什麽相幹?


    怎麽說出這話來?想必要將你的主人來壓咱家。好好的與我滾出去,這銀子休想繳進去!”


    嚴二見他如此說話,正是大拳打中了他的心坎,不得已道:“既蒙公公過愛,在下就送一百兩過來就是。”馮保搖首道:“不中用,不中用,少了一厘,也不濟事的!你自去商酌就是。”


    嚴二道:“隻是目下哪得銀子如此方便,倘若誤了期限,如何是好?”馮保道:“隻要你肯出三百,我便肯掛個賒賬的。你如情願,這裏有紙筆,你可寫張借券來。”嚴二道:“如此可借一用。”馮保引他進到門房,給與紙筆,嚴二即便寫了一紙借券,遞與馮保觀看。馮保接來一看,隻見上寫著:借券人嚴二,今因急需,借到馮保公公紋銀三百兩,約以本月內清還。恐後無憑,立券約以為存照。


    嘉靖年月日嚴二親筆馮保接了借約,問道:“幾時交足?”嚴二道:“就依著這個月內便了。”馮保方才應允,把借券收了,然後才進內說知。


    太子道:“你在外收了進來就是。”馮保領命,便出對嚴二說:“咱爺吩咐,就此收了便是。”嚴二即令人把一箱銀子抬到大殿之上,對著馮保點驗明白,方才作別。馮保道:“你的東道,是萬延不得的。若失了信,咱卻要與你算賬呢!”嚴二唯唯應諾,恨恨而歸不表。


    再說馮保收了銀子,進內稟知。太子道:“即令你將原銀送到海恩人那裏去,道我多多拜上。”馮保應諾。即時喚了兩個內侍,把這一箱銀子抬起,自己引路,望著海瑞衙中而來。


    時海安正在閑立,馮保便將上項事情說知。海安急到裏麵說知,海瑞即忙出迎。


    馮保令小侍把箱子抬到裏麵,與海瑞相見畢,說道:“幸不辱命,咱爺多多拜上。若是恩公有什麽急需之處,不妨又來。


    現在一千兩,你可收下。”海瑞謝道:“一之為甚,其可再乎?”


    便望空拜謝,複向馮保致謝一番,說道:“今瑞在窮厄之際,叨蒙公公與殿下恩施,得濟此急,海瑞惟有焚香頂祝,以報高厚耳,容日登堂叩謝。”馮保道:“區區意思,甚麽相幹,何必介意?若說到宮麵謝,這卻不用。主人曾有言,恐怕為嚴賊曉得,說是交結外臣,反為不美呢!”海瑞道:“如此,就煩公公轉致就是。”馮保作別回宮而去,自不必說。


    海瑞既得若幹銀子,便送到李夫人處,說是盤費。李夫人道:“哪用許多?不過二三百金足矣。”海瑞道:“剩下的以為讀書膏火之資。”堅要全收,李夫人隻得收下,擇吉起程。海瑞吩咐家人即去雇備夫馬。夫馬停妥,話不多贅。


    忽人來報:嚴嵩因為打碎青宮的禦用茶盞,被青宮抓去麵奏皇上,罰他賠了一千兩銀子。又說他驚駕,要發往雲南充軍三年,隻因朝中無人辦事,如今特加恩典,著發在老爺處過堂三日,權作三年。明日嚴相便來過堂,故此特著家人來稟說。


    海瑞聽了不覺大喜,手舞足蹈起來,笑道:“天呀,你真真報應不爽了!”又以手指著嚴府那邊說道:“奸賊,你平日專權肆橫,今日卻有這個日子!”遂傳了差役皂隸到來,吩咐道:“明日奸相嚴嵩過堂,你們隻看我的眼色行事就是。若是叫你們拿下,你們便拿下。若是叫你們動手打,你們即便動手重重的打就是。如違,重責不貸。”差役們應諾。海瑞恨不得就是次日好去報仇,一宵無話。


    次日清晨,海瑞起來,即便吩咐海安在門外伺候。海安領諾,即來門首候了半個時辰,見前麵擺著幾對馬及隨從的家人,前遮後護,擁簇著嚴嵩到來,海安即便上前叩見。嚴嵩道:“請起。”遂下了馬,坐在一張馬鞍上,令海安進去通報。海安應諾,隨即稟知海瑞。


    海瑞聽了,即時吩咐三班衙役,開門伺候。然後出來,立在大堂之上,吩咐海安便請。海安便來稟道:“家爺在堂上,恭接太師。”嚴嵩此際,隨即換轉了青衣小帽,把眾家人約在外邊,自己隨著海安而進。隻見海瑞立在堂上,笑容可掬,嚴嵩即便趨前。海瑞作揖道:“恭請太師金安!”嚴嵩道:“剛峰安好!”海瑞道:“荒衙何幸,得太師光降?請坐,海瑞參見。”


    嚴嵩道:“慚愧,老夫有罪,今日奉旨過堂。正是剛峰端坐,待老夫聽點。”海瑞道:“豈敢。想太師位極人臣,又是當今國戚,佐輔國家,多立奇勳,天下蒼生,仰如父母。今因小小瑕疵,聖天子不過略順青宮小意不得已令太師光降。然太師貴步一臨,草木皆春。還請太師少坐,少盡一參之敬!”嚴嵩見海瑞這般殷勤謙恭,隻道真是敬意,便笑道:“如此有占了。”竟走到上座坐了。海瑞道:“太師少坐,待海瑞取茶來。”便進去了。


    嚴嵩坐在堂上,隻見兩旁衙役立著,察其動靜,各皆似有怒容,自思海瑞平日是與我不合式的,今我既奉旨到此過堂。


    他不特不作一些氣,且還如此謙恭。既是如此,怎麽又令差役升堂?莫非有甚別故不成?正欲下座,海瑞忽然突出,向外役問道:“上麵坐的是甚麽人?”衙役答:“是嚴太師。”嚴嵩聽了,也站起來道:“就是本部堂在此,剛峰莫非眼花了麽?”


    海瑞道:“來此何幹?”嚴嵩道:“奉旨到此過堂,你豈不知耶?”帶著三分怒氣,複坐上,便道:“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瑞怒道:“你既奉旨前來過堂,就該遵著王法,報名聽點。怎麽反把我的座位公案占了,是什麽道理?”嚴嵩亦怒道:“沒甚麽道理,就是偏宮私殿,老夫亦不辭坐,何況這一座小小主事公堂耶?海瑞,你這般怒氣不息的,到底為著甚麽?你與誰來?”海瑞道:“就與你來!”吩咐左右:“與我抓了嚴嵩!”那些差役,平日知道嚴嵩的厲害,不是好惹的,個個麵麵相覷,恰如泥雕木塑的一般,隻見答應,卻不敢動手。


    海瑞看了大怒,即叱海安、海雄二人上前。安、雄二人一聲答應,如狼似虎的一般凶惡,走上公座,一把將那嚴嵩抓了下來。嚴嵩大怒,罵道:“畜生,反了,反了!”海瑞即便升堂問道:“你這廝膽敢不遵聖旨,不報名,不應點,亦不過堂,反把公案占了,皇上又不曾差你來此作問官,你知罪否?”嚴嵩笑道:“任你怎樣說,諒亦奈何我不得,你卻把我怎樣的?”


    海瑞聽了此話,勃然大怒,正是:三屍神暴躁,七竅內生煙。


    當下海瑞大怒道:“你恃著權勢,諒我不能奈何於你。不思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今你既已獲罪,奉旨前來,尚敢如此矯強,我便打你一個藐法欺旨!”吩咐:“左右,扯將下去,重責四十大板!”各差役仍不敢動,惟安、雄二人把他扯翻階下。海瑞怒將八枝簽兒撒將落地。那衙役無奈,拾起大叫行杖。


    皂隸不得已,拿了一條三號板子,走到麵前,還說了一聲:“告罪”,才將板子輕輕的打將下去。


    海瑞看了大怒,叱退皂隸,親自離座,接過了板子在手,重重的打了三十五板,以湊足四十之數。可憐打得那嚴嵩皮開肉綻,鮮血迸流,在地下亂滾亂罵。海瑞大聲道:“此是初次,明日早些到來過堂。如再敢猖獗,又是四十大板!”叱令差役將嚴嵩扶了出去,吩咐退堂。


    外麵嚴府的家人,在外候久了,突然的看見了主人這般狼狽而出,各人吃了大驚,急急上前致問。此際嚴嵩連話也說不出來,隻是搖頭不答。家人們急急趕回府中,把一乘坐轎打來,才將他坐了回府。嚴嵩痛極,躺在床上,竟不知人事一般。家人們不敢動問,隻是守著伺候。


    直至過了一個時辰,嚴嵩痛定蘇醒,方才說出話來。即喚兒子世蕃到床前謂曰:“可恨海瑞擅作威福,故意讓我坐在公案上,即又翻過臉來,將我責打四十,並將‘欺藐聖旨’四字的大題目壓我,受了這一場虧,怎麽忍得?故此喚你前來,就在此寫成草本,明日早朝,與這廝見個高低,定個生死,方可出我口氣。你可用心寫來。”世蕃聽了,連忙取過了文房四寶,把奏稿立時修起,對著父親念了一遍。嚴嵩點頭示可,安息一宵。


    次日早朝,嚴嵩令人抬到午門,眾文武看了,各各驚問何故。嚴嵩便將海瑞挾仇,假公泄忿,毒打四十,險些一命嗚呼,逐一說知。各人聽了私相歎息,怎麽這海瑞恁般大膽,當朝一品,又是國戚,皇上素日心愛的近臣,怎麽卻下此毒手,豈不是自欲討死耶?各人為他捏住這一把汗。有幾個心惡嚴嵩的,心中好生歡喜,恨打少了他。


    須臾,金鍾響起,鳴鞭淨殿,文武各各隨班而進,分站兩旁。內侍一對對的出來,一派音樂之聲,一對雉尾宮扇,擁簇著天子出宮而來,升了寶座。兩班文武,上前山呼舞蹈畢。隻見嵩故意一步步挨到龍書案前,口稱萬歲。天子見了,吃了一驚,便問道:“卿因甚事,如此狼狽?”嚴嵩即便叩頭啟奏。


    正是:金殿幾句話,法場失三魂。


    畢竟嚴嵩怎麽樣啟奏,下文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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