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嚴嵩看了清單,滿心歡喜,吩咐家人嚴二照單查收,且暫貯庫,待等張誌伯見過了皇上,再作道理。按下不表。


    再說張誌伯次日早朝,山呼陛下舞蹈畢,帝賜平身,慰勞備至,問曰:“卿到各省,目所擊者,風土如何?”誌伯道:“各省糧稻均屬平平,人民亦甚安妥。”帝又問道:“天下官吏最關緊要者,即是州縣。州縣有司民之責,縣令賢否,即百姓憂樂所係。卿曆各省,曾見有一二最稱廉介者最稱濫墨者否?


    可為朕言之。”


    誌伯自忖道:“海瑞如此刁強,我卻引他人京,徐徐圖之,以絕後患,有何不可?”乃乘間奏道:“臣奉陛下聖命巡察各省,所過州縣,無不悉心訪察。山東曆城縣薛禮勤,貪墨民怨,臣甫入山東之境,即風聞其事。及抵曆城,細加詳訊,該縣供認不諱。臣於審得實據後,即恭請尚方寶劍斬之,民皆稱快。


    及至浙江,有署淳安縣知縣海瑞,廣東瓊州人,由儒學改任知縣,在任廉介,且愛民若子。臣到淳安時,正值旱淺之際,來往船隻,皆需牽纜。臣到縣時,又值農忙之候。海瑞則免民之役,躬率差役家丁並自己代民牽纜。臣親自慰謝之。臣見如此天下之大,若能廉介直者,推海瑞一人而已。若以之居側近禁,必有可觀。”帝聞奏大喜,即起吏部缺冊觀閱,隻有刑部雲南司主事員缺,帝即將海瑞名字注之冊上,敕吏部知照。


    張誌伯即謝恩而出,來到嚴府,與嚴嵩相見,彼此慰勞。


    三巡茶罷,嚴嵩笑道:“親家出此一差,不知費了多少心力才得如此,可謂能事矣!”誌伯道:“在下自從出京以後,一路上巡查而去,莫不心膽皆畏。惟至浙江淳安,那縣令十分矯強,與在下抗拒了一番。不知他怎生的厲害,所有沿途收受的禮物,彼亦得知,要與在下算賬,險些兒被他弄個不好看。後來隻得勉強吞下氣去,將多少言語才得開交呢。”嚴嵩道:“這樣可惡的知縣,親家就該立請尚方寶劍誅之!”誌伯道:“在下亦是這樣想,隻因海瑞在縣愛民如子,該地百姓敬之有如父母,若遽殺之,惟恐激變。故不得已隱忍之,另尋妙策除之。適才朝見皇上之際,曾以海瑞具奏。天子愛其才廉,即時提了雲南司主事。業已敕吏部知照了,不日海瑞來京。那時卻伺其短,因而殺之,方為全計。”嚴嵩聽了大喜,即吩咐家人備酒。一則與誌伯接風,二則慶功慰勞。二人在席又說了許多各省陋弊,彼此一問一答,直飲至午後才散。


    嚴嵩邀了誌伯,到後花園來坐定,把所得的贓物分為兩份。


    誌伯道:“此物就暫寄在大庫,待在下陸續來取,不然隻恐招人竊議。”嚴嵩點頭,誌伯珍重而別。


    再說海瑞自從送了張誌伯之後回衙,從此更加恩惠於民,民樂為之死。不兩月,朝廷有恩旨到,升擢部曹。海瑞望闕謝訖,即便打點入京赴任。此時百姓聞之,皆來挽留。海瑞道:“非是本縣舍得你等,隻是朝廷之命,不敢推延。自古君命召,不俟駕而行,此之謂也。但願你等守法奉公,父訓其子,兄勉其弟,悉為良善,共樂此升平之福,則本縣大有厚望者也。”


    說罷,不覺掉下淚來,百姓亦隨著哭泣。


    海瑞將印信送與新任,隨即起程,帶著妻子,一路望北京而來,水宿風餐,曉行夜住,非止一日。到了皇都,暫且僑寓。


    次日即到吏部稟到。吏部收了手本,即令赴任。此際海瑞領著妻女,竟無處可住。那部裏向有主事公廨,隻因年遠久傾,滿地荊棘,卻要修整收拾,才能住人。海瑞宦囊澀滯,哪有銀子?


    此時張老兒已死亦久。那李翰林散館後,升了編修,海瑞隻得又到他那裏告貸。李編修正在拮據之時,勉強代為打算了幾兩銀子,海瑞才得略蓋茅房三椽,安頓妻女。


    既上了任,便要上衙門謁見。第一緊要就是丞相,海瑞去了一連五朝,隻不得見。你道為何?卻因嚴二把持宅門,凡有官員初次稟見者,必要三百兩門包,否則任你十天半月,也不能見的。丞相怪將下來,又不是當耍的,所以內外的官員,每每都要受這嚴二挾製。


    海瑞次日又來伺候,嚴二危坐門房之內,隻得忍氣吞聲走上前去,把自己的手本遞上,賠笑臉說道:“二先生,相煩通傳一聲,說擢刑部主事海瑞求見丞相已經數日,萬望方便。”


    嚴二將那手本擲在地上,說道:“好大的主事!二先生是你家養出來的麽?怎麽要與你奔走?好沒分曉,一些事也不懂得,還不快走!”一頓言語,說得海瑞紅了臉,覺得沒趣,走了出來,坐在大門外板凳上,一肚子的氣。


    海安看見主人這般光景,問道:“老爺因甚如此氣惱?莫非見了嚴相,有甚的糟蹋麽?”海瑞歎道:“見了嚴相,受些氣也罷了,隻是白白受了那嚴二的鳥氣,實屬不值得呢。他說我不知分曉,你道有這等可惡的麽?”海安道:“老爺有所不知。適間小的打聽得一件事來,正要對老爺說知。那嚴二是丞相的心腹家人,把持宅門,凡有內外的官員初次稟見丞相者,三百兩見麵門包,另需送與丞相的參謁禮,那就說不定一萬八千,至少都要上千,沒有就不能得見丞相。怪將下來,說是欺藐了他,即時對吏部說知,除名掛劾,這等厲害!老爺不知其中陋弊,故此連來幾朝,都不得見。且勿氣惱,回去再作道理。”海瑞聽了歎道:“輦轂之下,目無法紀如此,帝之任用小人,殊不覺察!”遂與海安同回。


    張氏夫人問道:“老爺見了丞相有什麽話說?”海瑞隻是搖頭不答,不禁歎息。張夫人看見丈夫如此,心中疑惑,隻道他為了甚麽不是之處,便私問海安。海安備將如此如此,這般這般,逐一告訴,張氏方才曉得。少頃用飯之際,海瑞隻食了幾口,就放下了。張氏道:“老爺且莫煩惱,此是上壓下的勢了,煩惱亦無益的。還須打算到裏麵稟見了才好,不然這個官就有些不妥呢。”海瑞愕然道:“你卻從何而知?”夫人道:“問海安故得其情。”海瑞道:“想我一介窮官,那得這些銀子與他?前日收拾這三間茅房的銀子,還是在李編修處借的。世情如此艱難,京中又沒甚相好可以挪借得的。我意欲拚這頂紗帽不戴,索性與他做個見識。”


    夫人道:“老爺,你休將卵撞石,自取破亡。想你十載寒窗,磨穿鐵硯,才得這官。今日為甚麽事,就拚了這個前程?若是知者,便道老爺不阿權貴;有等不知者,還私相議論,說是老爺在任濫墨,致此免官而歸。還是忍氣待時的為是。”海瑞道:“夫人之言固屬愛我,但目下如何措辦呢?”夫人道:“妾自閨中積有數年,現有白銀二百,業已隨帶在身,以備老爺不時之需。今願奉君前去作贄,不知可能夠如數否?”海瑞道:“還差一百,另有參謁禮不在其數。”夫人說:“若得進見就是了,那嚴相幹富萬有,那裏爭你這一份薄禮?況他看見你這樣狼狽,諒亦原宥的。今缺一百,妾有金首飾,料可抵數。老爺一總拿了去,暫應此急如何?”海瑞道:“去了這些首飾,夫人卻那裏得來飾鬢呢?”夫人道:“我向來不戴的,你隻管拿去。”隨喚金姑去取來。


    金姑此時年已八歲,頗識人事,說道:“母親好好的東西,怎麽拿去與人?”夫人道:“你那裏曉得?沒了這些東西,你的爹爹就保得住這頂紗帽,不然沒了官,隻怕連飯都沒得吃呢?


    快去拿來。”金姑道:“做官才有飯吃,難道爹爹當日未做官時,就不吃飯的麽?”夫人怒道:“小孩子嘴巴巴的,就要討打呢!”海瑞歎道:“可知此物如此可愛,這難怪他。”因對金姑道:“我兒你且去拿來,為父的自有一個主意,包管就帶回來與你就是。”金姑道:“爹爹說過的,休要失信!”海瑞道:“說過就是。”


    金姑隨即進去,少頃捧著一個小盒出來道:“在這裏,拿去罷。”海瑞接來,覺得沉重,揭開蓋一看,隻見盒內放著一對珠花,一對金釧,一對金耳圈,一支扁簪,另有一對東珠,結成蝴蝶樣的邊花。海瑞道:“這些東西諒可抵得,夫人可將那二百兩拿了出來,即時就去。”夫人進內,把兩袋銀子拿了出來,交於海瑞。海瑞喚了海安上來捧著,別了夫人,望著丞相府而來。


    時嚴二正在門首坐著;海瑞看見,便上前笑臉相問道:“二先生用飯否?”嚴二隻是不理。海瑞又道:“二先生,丞相可曾退朝回府否?”嚴二道:“退了朝,又怎麽?”海瑞道:“在下有個小茶東,敬送上二先生買杯茶吃,相煩通傳一聲。”隨在海安手上拿了兩袋銀子,上前笑嘻嘻的送與嚴二。嚴二接在手內問道:“多少?”海瑞道:“足二百兩。”嚴二聽了,忙把銀子擲在地下,笑道:“你真是頑皮,哪一個不曉得這裏的規矩——三百兩,少一毫也休想見呢。”說罷便欲轉身。


    海瑞急上前說道:“二先生不必動怒,另有商量。”嚴二道:“你商量了再來!”海瑞道:“即此就與二先生商量。”隨向海安手中拿那個小盒子,遞與嚴二道:“在下一時能措辦,尚缺一數,今有些須之物,諒可抵數,望乞二先生一觀看量如何?”嚴二遂揭開來看,見是些金器首飾,他本來不稀罕的。


    隻見內有一對珠花,那珠子卻也圓瑩得好,嚴二心中大喜,便道:“既然如此,我隻和將就罷。”遂收了。隨道:“太師的參謁禮呢?”海瑞道:“見了太師,自然麵送。”嚴二道:“隻是太師少憩在萬花樓上,你且在此候著,待太師起來,我覷個便,替你通傳就是。但太師的禮,是少不是的。”海瑞道:“這個自然,不須費心。”正是:任他奸巧計,自有主持人。


    畢竟海瑞見了嚴嵩,有甚說話,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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