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張老兒聽得那銀號的掌櫃說銀子不好,心中大驚,呆了半晌說道:“怎麽見得是不好的?”那掌櫃的道:“這明明是夾鉛的,外麵用銀子包皮,這就是不好的,休要強辯。難道我們當了這一輩子庫號,還不認得麽?”張老兒此際無以自憑,隻叫得苦,便三腳兩步走出了銀號,望著嚴府而來,要尋嚴二的晦氣。


    比及到得嚴府,問時,那嚴二跟隨嚴嵩入朝去了,又不知幾時才回。沒奈何,隻得在對麵一家門首蹲著等候。自怨不小心,有了這項銀子都不看過,卻上了人家的當。倘若不認,這怎麽好?又想著嚴二是個大有作為的人,料然是被人家騙了的,卻不是故意與我的。且看他昨日這般好心看承我,他決不肯不認的。隻管在那裏胡猜亂想,足足等到午時,方才回來。


    這嚴二隨著主子馬後,早已一眼看見了他,更佯作不曾見到,隨著主子進去了,故意不出來。張老兒是送慣豆漿的,所以府中的人也些許相認得,但逢出來的,便問嚴二先生在裏麵做什麽?或曰:“他如今現在上麵伺候爺的飯,飯畢還要幫爺簽押發稿。幾多事情,哪裏得空閑出來?你要見他,隻可明日來罷。”張老兒道:“小老要將一件東西交還與他呢。既是差事不得空,敢煩尊駕代為交與如何?”這人道:“使不得。他的性情是最古怪的,我們同輩差不多都不與他交談。你有什麽東西,且待明日當麵交與他罷。”說畢,各有事去了。這老兒隻得又在門首等了許久,天色差不多要晚將下來,肚中又餓,方才走回店中。


    甫入店門,隻聽得裏麵幾個公差的聲音,在那裏大驚小怪的說道:“躲得去的不成麽?”張老兒此際無奈,走到裏麵,對那一眾公差道:“不躲的,我來了。”公差見他回來,罵道:“真是個頑戶,怎麽走了去躲著,這時悄悄回來?料道我們去了,所以走回來吃飯。睡到天明,一個黑早就走了。這個方法,是你拖欠錢糧的伎倆。如今我們卻不管你有沒有,我隻帶你到堂上去麵回官去!”便一手揪著張老兒的胸膛,扯住便走。張老兒慌了,大叫:“且慢且慢,有話慢慢商量。”他的妻女都來相勸,公差哪裏肯依,隻顧亂拖。


    彼此相嚷,卻驚了海瑞也來勸。公差道:“海老爺,你不要管這閑事罷。”海瑞道:“列位且息雷霆,容我分說。不合再任你們發落就是。”內中一人道:“如此且略鬆一鬆手,諒他也走不上天去。且聽海老爺有什麽說。”公差聽了,才放了張老兒。海瑞道:“張東家,這是錢糧,不是私債,該早日打算,亦免得有今日。你如今且說有什麽打算呢?”張老兒歎道:“列位又哪裏知道我這樣委曲?銀糧的欠項,哪有不上緊的道理。


    如昨日我去了這一天,也是為著此項。不知用了多少唇舌,才向一家財東借了八兩銀子。回家隻望今日去號裏交納,誰知是夾鉛的,即找原主回換,又怎曉得銀主就偏偏有事,不得空閑,連麵也不曾得見,直等到這時候才回。大抵要明日方能夠回換呢。煩列位再為寬限一日如何?”公差歎道:“虧你幾十歲的人,說出這樣孩子的話來!你又不是三兩歲的孩子,怎麽銀子都不看一看好歹,就竟收了去號裏上納,這話哄誰。”張老兒道:“不是我說謊,列位不信,待我拿出來與你們觀看便知。”


    遂向腰間取了那錠假銀出來,放在桌上。


    眾人看了,隻冷笑不肯相信,反說是故意借此假的推卻。


    便問道:“這銀是哪裏借來的?我們卻還要問你一個用假銀的罪名呢!”張老兒道:“那不幹我事,現在原主在呢。”公差道:“你說銀主是誰?”張老兒道:“不是別人,就是新通政嚴府的家人嚴二先生借與我的。”公差聽了歎道:“這就怪不得你說了!你好端端的,卻向這人借貸?這嚴二本是揚州人氏,做了半世的光棍,在這北京城裏,做過了多少次數的犯案,也不知幾回的了。後來打聽得嚴府權勢,他便投在嚴府充做家奴。他並不姓嚴,本喚李三尖。‘嚴二’這兩個字,是主人改的呢!


    如今你上了當,也不用到那裏去換了。若是換時,他決不肯認的。還說是主人賞他的銀子,你白賴他,立時回了主人,將個帖兒,送你到兵馬司去,還要吃他二十大板,一麵大枷呢!我們目見過數次的,你這晦氣的,休想去換,隻得快些打算完納罷。”


    張老兒聽了這一番言說,不覺緊皺雙眉,舌頭伸出唇外,半晌縮不進去,歎道:“我真要死也!”說罷,哭將起來。妻女聞知,亦不禁泣下。海瑞在旁歎道:“哪有這樣的人,這便如何是好?”張老兒到了此際,夫妻兩口麵麵相覷,呆呆的立著,形如木偶一般,公差們又要作威。


    海瑞看見如此,心中也覺可憐,便相勸道:“列位不必如此,錢糧一項是不能拖延的。如今他又著了騙,又無門可貸,在下情願暫為代納,不知要多少銀子才夠呢?”眾人道:“既是海老爺有這番好心,連我們的茶東,共是四兩五錢銀子就夠了。”海瑞道:“如此,容易得很的。”遂急急回房,取了四兩五錢銀子來,替張老兒代納。公差接了銀子,反複細看了一回,收了,說:“多承海老爺了,俺們改日再會。”一齊拱手出門而去。


    張老兒看見公差去了,便率妻女到海瑞麵前叩謝。海瑞連忙扶起道:“東家不必如此,些須小事,何必介懷!”張老兒隨:“若非老爺見憐,今日被他們拿了進去,免不得吃那老棒呢!但不知將什麽報答你老人家哩!”夫妻兩口千恩萬謝的,自不必說。


    到底張老兒心中不服,到了次日清晨,就到嚴府來等那嚴二。到了早飯後,方才得見。嚴二問張老兒道:“你送豆漿來的,這時候來此何幹!”張老兒便將昨日事情告知,便把銀子交還。那嚴二故意作色道:“你今卻又來了。我的銀子是上人賞下來的,怎麽說是假的?休再說了,被人聽見了笑個大口呢!”張老兒道:“明明是二先生的銀子,我們做買賣的人怎敢相欺?現有某銀號銀匠及公差人等可以作證。”


    嚴二大怒道:“胡說,好喪良心的人!你被人催迫得緊,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怎麽樣的哀懇我,方才借這銀子與你,把官錢還了,剩下做了資本。怎麽還要賴捏我是假銀,這還了得!別個可以入你圈套,卻不想想我是什麽人?快快回去打算還了我罷,否則回了我家老爺,隻怕你受不得這些苦呢!”一頓罵得張老兒啞口無言,含著一眶眼淚,隻得仍舊拿著假銀錠出了嚴府。


    一路上好不氣怒,走到店內,妻女連忙來問是怎麽樣了。


    張老兒頓足捶胸,指天劃地的罵道:“喪心的千家奴,竟不肯認,還拿話來嚇我呢!”元春道:“父親過於忠厚,一時被他騙了。他這般居心的,哪裏還肯認賬?隻算是自家倒運就是。”


    張老兒道:“雖是這般說,不久就是一月限期。倘若他來討時,卻又作何究竟?總要設法方好呢。”元春道:“倘彼來討時,還請那位海老爺對他說說。或者以理諭之,庶獲免償,亦未可定。


    父親年老,有限精神,不必過於憂慮,且由他去。”


    張老兒雖則口中應允,心內實是憂焦,日夕煩悶,竟然染起病來。元春對父親百般寬慰,延醫服藥,隻是不應。元春衣不解帶,日夕侍奉。張老兒道:“我本來沒有什麽病症的,隻因憂慮所致,如今也不用服藥了。隻是恐這奸奴來催賬呢!”


    元春道:“縱然他來討賬,看見父親這般臥病在床,料亦不至十分催逼。”張老兒聽了不言,心中自思:“到底是我女兒看得透徹,即我欠他的債,看我這個光景,諒亦見諒。”於是心中稍稍寬慰。


    過了十餘日,已是一月期滿。嚴二看張老兒久不送豆漿來,方知是染疾,也不介意。及至到期滿,亦不見張老兒來償債。


    等了兩天,就忍耐不住,遂到店裏來。張老兒聽得嚴二親到,便急忙扶病而出。嚴二道:“今已滿限兩日,怎麽不來還銀?


    反要勞動我來親討麽?”張老兒道:“豈敢相勞二先生玉趾。


    隻是我近日染了病症,不能步履,連生意也做不得,故此豆漿許久不曾送到府上,二先生諒亦知道。前蒙相借的銀子,隻因有事不得打算。還望二先生寬限,待下月並利息子母一齊奉還就是。”


    嚴二聽了怒道:“怎麽,偌大年紀的人,作事這般胡混?


    當初原說過一月清還的,怎麽又說下月?有這樣推延!我實對你說,我嚴某領了主人的銀子出來放債,官府借的,不是一萬,就是八千,至少三五千,都是八扣三分,三月為期。若是零星的小意思,就一月一清,哪個不是這般的!偏你這老兒,就有這多古怪。拿了銀子,過了兩三夜,又說是假的,什麽夾鉛夾銅,想來騙我。幸我不上你的當。如今卻又說患病,不能做生意,要推下月,利息又不與一毫半絲。難道借了人家的銀子,推說有病,可以不用還的麽?”


    張老兒忙忙謝道:“不是這樣說。隻因小老是個做經紀的人,若是閑住了手,便歇住了口,連三餐也不敷給,哪裏還有銀子來還?二先生你這人原是個最善心的,不念別的,隻可憐我老病纏綿,高抬貴手,寬限一月,那時就怎麽樣,我亦要送還的,再不敢說推延的話。”嚴二道:“你當初說什麽話來?”


    張老兒道:“果然,初時說是一月清楚的,實不料染病,還望二先生原諒,則小老感激不盡了。”


    嚴二哪裏肯依,即時亂嚷起來。元春母女在後麵聽得,知事情不好,無奈走了出來,代張老兒哀懇。這嚴二一眼看見了元春,不覺失了三魂,散去七魄,一雙邪目,盯在元春身上。


    正是:利心還未息,邪念又興來。


    畢竟嚴二看見了元春如此出神,怎麽說話,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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