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江山歸一統,嘉慶聖駕坐北京。


    石庵上殿捧本奏,天順當內訪惡凶。


    閑言少敘,書歸正傳。且言大清國自太祖高皇帝開基定鼎以來,一統江山,君正臣良,諸邦外國附庸納進朝覲。真是五穀豐登,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傳至仁宗睿皇帝,登基駕坐九五,年號嘉慶,王公大臣輔佐,臨朝聽政。


    這一日臨朝,靜鞭三響,嘉慶皇帝已登九五。隻見左班走出一位臣宰,手捧本章,在品級山行了三跪九叩朝王禮,跪在丹墀,高舉本章。嘉慶皇爺見是吏部天官鐵脖劉墉上本,龍心暗想:“這又不知參劾哪家官員?”遂命司禮監接上本來。卷簾散朝,袖本回宮,駕坐禦書房,展開本章,閃龍目閱看。見本章乃參劾九門提督和珅。本內所言:“和珅家金磚墁地,家中有鑄就的金山銀山,有敵國之富。皆因在通州開設一座‘天順當’,當內私安十三盤鑄錢爐,竟鑄沙板剪邊魚眼。人若去當當,一半製錢,一半私米,取息六分。若有說閑話或攪擾天順當,門前撮著油漆棍,無論舉監生員,打死勿論。勢惡霸道,人人不敢側目。”嘉慶皇爺覽畢暗想:“世上竟有這樣的惡霸!有心不信,劉墉從來無虛奏之本。不如朕前去訪察一番。”想罷,在更衣殿更換一件藍布袍,青緞帽襯,腰係一條河南帶子,足登薄底舊緞靴,腰掛檳榔荷包。又打點一個小包袱,內包一件傳國寶衣,飛龍小馬褂上墜著十三個虎頭扣,上安貓兒眼大的十三顆避塵珠。有避火緞沿著領子,若穿在身,冬暖夏涼。


    複又包上《百中經》、《玉匣記》,袖吞兩塊毛竹板,打扮像一位算命先生模樣。暗暗出了東華門,信步走至大街,無心觀看街上熱鬧,徑奔齊化門。出了齊化門,兩足酸痛,暗說:“不好!此離通州四十裏,怎樣走去?”


    正然躊躇犯想,見有一人推著一輛小車。皇爺一點手,推車之人走近前,放下小車,口尊:“先生,你老莫非雇我小車嗎?”皇爺說:“正是。我要雇腳,不知你要多少錢的腳價?”


    車夫口尊:“大太爺,你老是要往何處去?”皇爺說:“我上通州壩。”車夫說:“通州離京四十裏,來回八十裏路,總得一天的工夫,你老給我一吊錢吧。”皇爺聞言說:“好,我就與你一吊錢。可得走快些,早到通州方好。”車夫口尊:“大太爺上車罷。”皇爺聞言,賜上車一坐,小車往懷裏一翻,將皇爺壓倒在地。車夫說:“不好!”急忙把車扶起,拉起皇爺。皇爺說:“好奴才!我未坐穩,車就翻了,這車我如何坐得?”車夫說:“你老是不明白,你老想,小車兒是一個獨輪,你老坐在一邊,豈有不翻之理?”皇爺說:“我一個人該坐兩邊不成?”車夫說:“你老人家隻坐一邊,先等我搬些磚頭、石塊趁著,方可坐。”皇爺擺手說:“我不要磚頭、石塊趁車。”車夫說:“不然再等候一位客官,一邊一位,可就趁勻。”皇爺擺手說:“兩人坐車,我不花錢。”車夫說:“要不將你包袱放在這邊趁著罷。”


    皇爺這才歸座。暗中有保駕的都城隍、土地並小鬼,把車推的推,拉的拉,車夫兩手掐著車把,帶上襻,彎腰撅腚,往前推行,自覺不費多大的氣力,遂口內吆吆喝喝唱起來:“楊六郎大戰兩狼山,殺得韃子無處顛。”皇爺不愛聽殺韃子,皆因皇爺是滿洲人。皇爺說:“你住了聲吧,不可唱它。你再揀新鮮的唱。”車夫說:“什麽新鮮呢?大清國的故事新鮮。”皇爺說:“你就唱大清國罷。”車夫說:“你老聽。”信口就唱:“大清嘉慶皇爺坐寶殿,天分不過二三年。”皇爺說:“你住了吧,你怎麽又咒罵朝廷?”車夫說:“這是背地之言,罵之無妨。”皇爺說:“背地也不許咒罵。你揀好的唱。”車夫說:“我唱《玉杯記》,你老聽。”遂唱道:“王二姐在繡房,想起二哥張家男。


    自從那年去趕考,整整六年未回還。你在南京貪歡樂,撇下奴家受孤單。白日說笑還好受,到了夜晚對誰言?象牙床上無伴侶,紅綾被裏少半邊。伸伸腿來無倚靠,蜷蜷腿來攢金蓮。那天做夢你回轉,夫妻見麵兩合歡,顛鸞倒鳳多一會,架上金雞兩翅扇。老天不遂人心願,二哥呀!狗咬尿泡白喜歡。正月想到二月裏,盼到清明三月天,四月五月望穿眼,盼到六月整半年。七月盼到七夕會,盼到八月月兒圓,九月想到重陽節,十月想你換上棉。十一月整想一個月,想到臘月二十三”皇爺說:“你的腦袋不濟,嗓子洪亮。”車夫說:“腦袋雖然不濟,我在家裏打過子弟班。”皇爺說:“你在家打過子弟班?我也未曾問你家住哪裏,姓什名誰?”車夫說:“我住在北京順天府鼓樓大街,坐北朝南的門。我姓張,名寶慶,屬大龍的,今年二十三歲了。”皇爺聞言,心中暗想:“朕回京後,將他選去,命他編曲與朕聽。”


    正然思想,忽聽寶慶說:“到了通州了。”皇爺說:“你再往前多送幾步。”寶慶說:“天不早了,我還趕回京,若送你老到通州壩上,還得多給我加錢,我好住店。”皇爺無奈,下了小車,邁步就走。張寶慶走上前,拉住皇爺衣衫,口呼:“先生且慢走,快給我一吊錢。好趕回京去。”皇爺說:“你送我四十裏路,我就於心不忍,你還給我一吊錢。”張寶慶說:“大太爺,你老休打哈哈,快給我錢,我好趕路。”皇爺說:“我要有一吊錢,我不會盤用呢?何用你送我呢?”張寶慶聞言,笑嘻嘻作一揖,口呼:“大太爺莫要打哈哈,快給我一吊錢,我好趕回家去,孝養我那年殘的老母去。感大太爺之大恩了。”皇爺聞言,回手向囊中一摸,並未帶出錢來,心下為了難。忽然看見包袱,暗說:“有了。”遂打開包袱,取出飛龍馬褂,叫聲:“張寶慶,你將這馬褂去天順當當銀子,不要你當錢,當一千兩是你的,當一萬兩也是你的。拿回家去,與你母製做壽衣壽木,不枉她養你一場。餘剩下三五百兩,你做一個買賣,強如推車賺腳力。看你的造化吧。”張寶慶接過馬褂仔細一看,暗想:“這馬褂太舊,為何值這些銀?”暗中交代:此飛龍馬褂自順治老佛爺傳到嘉慶皇爺之手,已是五帝一百五十三年,如何不舊?


    閑言少敘,張寶慶口呼:“大太爺,你老若是周濟我,你老將那一件青夾衫給我拿了去當才是。”皇爺說:“夾衫雖新,不如馬褂值銀。你自管當去,就知道了。”張寶慶說:“我去當馬褂,你老與我看著小車,可別拐了我的小車去。”皇爺說:“焉有此理?”


    張寶慶手執馬褂,進了通州城,不一時來到天順當,走近櫃外,把馬褂遞上櫃頭。那櫃上的朝奉接過一看。說:“這馬褂太舊,給你寫二百銅錢吧。”張寶太說:“你拿過來吧,你沒眼力,本主教我多當銀子哩。”


    二人正然講話,驚動櫃裏監事的劉萬山。這劉萬山是和珅的打頂馬的,見過主子穿的飛龍馬褂。今日忽聽櫃台爭辯,遂上櫃台問道:“你二人因何爭辯?”張寶慶見上來一人,頭戴一頂紅纓帽,身穿藍緞袍子,反穿火狐狸馬褂,青洋縐腰帶,腰中掛檳榔荷包,足蹬薄底青緞靴,手擎烏木杆長煙袋。看罷,口呼:“大掌櫃,我當馬褂,他無眼力,給當二百錢。”劉萬山聞言,拿過馬褂一看,大吃一驚,暗想:“這是皇爺家傳國至寶,因何倒在貧人之手?大約大清福盡,該著我家相爺為皇上了,不然不能得此馬褂,我必得戴亮紅頂、雙眼花翎。”想罷,問道:“你當多少錢?”張寶慶見問,暗想:“適才給我當二百錢,是矬子也長不高。咳!橫財不富命窮的人。”乃說:“我當一吊錢罷。”劉萬山聞言,急忙命人寫了當票,拿過一吊錢往下遞。張寶慶連錢帶票接過來,轉身出了天順當。


    不一時來到皇爺麵前說:“我當來了。”皇爺問:“你當了多少銀子?”張寶慶聞言,將舌頭一伸,脖子一縮,口呼:“大太爺別說當銀子,朝奉隻當給二百錢。我使了大大的勁,要了一吊錢,那小子瞎了眼,他就給我寫了一吊錢。”皇爺說:“我隻當你有多大命運,原來你是一吊錢之命。今日你遇見了我,你若不發財,你這一輩子再發財可就難了。你數一數,這一吊錢短數否?”張寶慶聞言,把錢挑數,挑出四百五小錢,以外短五成錢。皇爺問:“當的錢怎麽還短數?若是贖去,也照此數贖回去嗎?”張寶慶說:“若是回贖,小錢不要,短數須添足。”皇爺說:“你將錢拿了去換,所短之錢令他補上。”


    張寶慶說:“我不敢去,要惹大禍。”皇爺說:“我承當。”暗中土地神說:“不好,若抗旨,我怎當土地神?”遂入了張寶慶的竅。立刻張寶慶將眼瞪直說:“我去教他換錢補短數。”轉身跑進城。


    奔到天順當,大喊道:“當鋪中小子們,快給爺爺補短數,換了私錢,萬事皆休,牙崩半個不字,我是你們八輩老祖宗!”


    劉萬山聞言大怒,吩咐:“大家一齊動手,打這小子!”眾夥友各抄兵刃,跳出櫃台來動手。劉萬山把辮子盤起,撇卻外衣,抄起兩把順刀,跳出櫃外,舉刀就剁。張寶慶倚仗會把式,二則身有膂力,三則土地神相助,近前抄了一根門閂,迎將上去,指東打西,隻聽乒乓一陣響亮,打倒了七八個人,越打越有精神,眾人害怕倒退。劉萬山見來得凶猛,暗說:“不好!一人舍命,萬夫難當。”遂吩咐:“不用打了,給他拿一吊好錢吧。”


    張寶慶聞言,暗想:“殺人不過頭點地,這小子既服了軟,就算完。”遂接錢在手,出了天順當,奔出城來見了皇爺,述說一遍。皇爺說:“你回京,我進通州城。”遂將當票揣起,二人分手。這且不表。


    且言嘉慶皇爺出京通州私訪,未曾出宮,即在上書房留下一道諭旨,是令十七王爺、勉三王爺赴通州接駕之旨,要改扮行裝,須要嚴。二位王爺得了諭旨,立刻改換行裝,暗暗出京,徑奔通州大路而行。


    未知赴通州接著聖駕否,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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