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年前擄走晏明的時候,是在小小的福利院外,並沒有人看管。


    那一次進行得太過順利,晏家二老便認為這次也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拐走大活人。


    可現在畢竟是三十年後,也不是破舊的福利院牆外,他倆剛剛把晏海清抬起來,便被醫生注意到了。


    那位一表人才的醫生喝止道:“你們在幹什麽!”


    他們架著晏海清,慌不擇路地從樓梯走。醫生三兩步追上來,在後緊追不舍。


    晏海清見到有救星,眼睛都是晶亮的,急切地盯著那位醫生,同時手腳不斷掙紮,擾亂他們的步伐。


    他們倆見那人竟然跟在身後,急得加快步伐,卻毫無章法。他們無暇留心腳下,一個不小心就從樓梯上摔倒了,順著台階一路滾了下去,直到撞到了牆壁上。


    晏海清沒有支撐,隨著他們摔了個頭暈眼花。停下來的時候,正趴在兩位老人身上,姿勢很是尷尬,頭也疼得不行。


    醫生幾步跨下台階,先檢查了一番。好在三個人均隻受了一些皮外傷,沒有傷及生命。他把晏海清拉了起來,問那兩人:“你們幹什麽的?”


    外公外婆顫顫巍巍站起來,道:“這……她有精神病,我們帶她去看醫生。”


    這謊言太拙劣,晏海清都快氣笑了。


    那醫生狐疑地看著他們,順勢把晏海清護在背後,道:“我就是醫生,你們剛才跑什麽?”


    他們看了看醫生,辯解道:“我怕她跑了……”


    醫生對晏海清道:“海清,把保安找來,然後回你媽媽的病房呆著。”


    原來這醫生便是晏柔柔的主治醫生,已經跟晏海清很熟悉了。


    晏海清點了點頭,最後看了晏家二老一眼,眼裏是全然的冷漠與厭惡。


    窮鄉僻壤出刁民,他們沒有拿人當人看,晏海清也不會再拿他們當親人看。


    她轉過身打算去找保安,卻沒想到身後傳來重物撞擊的聲音,緊接著便是張醫生的痛呼。


    晏海清下意識回頭,看見外婆用晏柔柔沒有收下的雞蛋砸了張醫生,張醫生歪在扶手上,手捂著眼睛,頭頂上有破碎的蛋殼,蛋黃和蛋清從額角流了下來。


    晏海清知道他們愚昧,卻沒想到會愚昧到對醫生下手。好在來自雞蛋的撞擊雖然看著嚇人,應該不會造成什麽實質傷害。她心裏一慌,知道他們的目標是自己,於是轉頭就跑。


    外公外婆跟在後麵追,但是到底比不過年輕人,沒一會兒就落在了後邊。


    晏海清一邊跑一邊喊:“殺人了!搶劫了!”


    認識她的醫生和護士們都圍了過來,不一會兒把身後麵目猙獰的兩個老人圍了起來。


    在人群裏,他們狂熱地盯著晏海清,眼裏寫滿了貪婪,嘴裏卻依舊叫道:“那是我外孫女!是我們家的人!”


    被雞蛋砸了滿頭的張醫生狼狽地走過來,捂著眼睛對眾人解釋了一番,眾人心中都很義憤填膺——醫院工作人員都恨醫鬧,更何況他們還試圖光天化日拐賣人口。


    保安不一會兒來了,架著兩個人,把他們“請”到了外麵。


    外公外婆罵罵咧咧,主題圍繞在“醫院不是東西”的誣陷上,把整個醫院鬧得雞犬不寧。他們一邊罵,一邊回頭看著晏海清,似乎要用眼神把晏海清殺死。


    晏海清心裏發寒,護士姐姐搭著晏海清的肩膀,輕聲道:“不要怕,現在是法治社會了。”


    晏海清點了點頭,僵著身體回了晏柔柔的房間。


    晏柔柔正站在窗子旁,看著樓下。見到晏海清回來了,還轉過身笑著道:“張醫生呢?”


    那見義勇為的倒黴醫生正在醫務室裏清理額頭和眼睛,防止有蛋殼卡進去了。


    護士姐姐護送著臉色慘白的晏海清回到病房,忍不住問道:“剛剛那倆人,真的是親外公外婆麽?”


    晏柔柔一愣,笑容僵在原地,問道:“發生了什麽事?”


    那兩人被保安押到醫院外麵之後,膽子就大起來了,在醫院大門口耍賴,大叫:“醫院打人啦!”


    這兩老像是從來不知道“臉皮”兩個字怎樣寫似的,被趕出醫院還嫌不過癮,竟然腳下一軟,直接坐在醫院門口,打滾撒潑起來。


    護士姐姐最怕這種情況,臉色一變。


    樓下看熱鬧的人很多,立刻嘈雜起來。晏柔柔下意識往下一瞟,就知道發生了什麽,腳下一軟。


    晏海清連忙扶住了她。


    .


    晏家兩老這次過來,把“寡廉鮮恥”四個字表現得淋漓盡致。他們在南門綜合醫院門口不斷大叫,持續了好幾天。聲音如同烏鴉一樣刺耳,卻仿佛不知疲倦,從早鬧到晚。進出的醫生們都一臉晦氣,最後不得不從偏門進出。


    保安們不敢拿他們怎麽樣,一來人家“機靈”地站在大門外嘶吼,嚴格來算是街上,不太方便動手;二來兩人看上去年歲頗高,萬一一個不小心把人怎麽樣了,那可就有口難辯,賠上身家也賠不起。


    這起“醫患糾紛”很快把記者吸引過來,他們采訪晏家二老,晏家二老適時催生出許多眼淚。記者們捕捉到了具有爆點的社會新聞,都拿著一麵之詞回去交差,見微知著地以這個事件為切入點,點評道:現在的醫院仗勢欺人,老百姓看病真難。


    南門綜合醫院有口難辯,平白被潑了很多髒水,可輿論就是站在孤寡老人那邊,他們也沒有辦法。


    晏家二老在醫院門口鬧了好幾天,晏柔柔本來已經好轉的病情突然急轉直下,精神上極不穩定,封閉了自己,神智與三歲孩童無差,除了吃飯睡覺,再也聽不進別人言語。


    晏海清給學校裏請了幾天假,二十四小時貼身照顧晏柔柔,生怕晏柔柔連飯也不會吃了。


    一般這種病人都是護士喂飯,但是這次南門綜合醫院的晦氣事因她們母女而起,縱使醫生護士們嘴上不說,表現也不如以前熱絡。晏海清知道這點,愈加不敢麻煩人家,凡事都親力親為,包括給晏柔柔喂飯、擦身子、換衣服。


    晏海清請假的消息很快被楊子溪知道了。她和鍾梨第一時間趕來探病,看到樓下那兩個不要臉的,都特別憤慨。


    鍾梨憤憤不平:“不能想辦法管一下麽!他們這樣不講道理,可以報警麽!”


    楊子溪搖了搖頭,道:“這種事情管不了,因為沒有犯罪。何況血緣關係還在,頂多隻能協調解決問題——可是沒用,協調完了照樣該幹嘛幹嘛。”


    鍾梨歎了一口氣。


    晏海清一邊給晏柔柔喂飯,一邊語氣平靜道:“這肯定是晏明主使的。這麽多天了,他也該來找我了。”


    晏海清的反應平靜得可怕,既不氣憤也不悲傷,說話的語氣像是完全置身事外一樣。楊子溪心中覺得有些詭異,問道:“你不覺得生氣麽?”


    關於那兩個老東西做的事情,她們都聽石堯說過了——石堯爸爸是院長,最近很是為這件事情煩惱。


    晏海清平靜道:“晏明想要我的骨髓,並不是想要我回山裏。所以他肯定會過來跟我談判。我要是生氣了,不是正中他的下懷麽?”她看著晏柔柔,笑著道:“隻要媽媽跟我好好的,我什麽都不怕。”


    楊子溪看著這一幕,心裏慎得慌。晏海清這樣子就像是……把感情全部封閉起來了,隻留下理智在外,與敵人周旋。


    隱藏了脆弱才能無往不勝,可晏海清似乎把正常的七情六欲也隱藏起來了。


    都是自我封閉,這跟晏柔柔的病症並無差別,隻是晏海清更加高明一些。


    晏海清對著晏柔柔笑完,便轉頭看向楊子溪,道:“天色不早了,你們快回去吧,小心家裏人擔心。”這話說得毫無誠意,很明顯隻是在下逐客令而已。


    楊子溪心驚不已,出了病房便去向醫生谘詢,想確定自己的直覺準不準。


    張醫生對這對母女非常同情,憐憫道:“精神疾病可以遺傳,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他歎息一般地感慨道:“真是不容易,要是能有依靠的話,海清也不會強行振作,自己一個人解決一切了吧。”


    楊子溪心裏一動,問:“這意思是說,要是有人可以依靠的話,晏海清還是可以恢複正常的麽?”


    張醫生看了看楊子溪,道:“是的,封閉自是為了自我保護,要是不再需要自衛,十有八.九可以敞開心扉。”


    楊子溪聽在耳裏,記在心裏。回家之後便以楊永的名義聯係了電視台,說要對這個事件做一個詳細的專訪,剖析背後不為人知的故事,也就是俗稱的“洗白”。


    那電視台副台長聽到聲音是一個小女孩,表麵上答應了,轉頭卻找楊永打聽消息,想知道這是不是出自楊永的授意。


    楊永沒有立刻回複副台長,而是先回家問了楊子溪的意見。


    楊子溪就等著這個呢,拿出自己熬夜寫出的策劃案,條分縷析地寫清了每一個細節和可執行性。


    ——她上了幾年大學,雖然不學無術了些,但是寫個策劃案還是完全沒有問題的。當年在學生會做外聯的時候,那些高大上又唬人的方案她寫過不少。


    她甚至還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寫了一篇稿子來分析這件事情裏的利益關係,以及各方實際的強弱勢地位。筆法凝練,態度中立客觀。雖然原稿不太適合拿去引導輿論,但隻要潤色一下,便能夠聲淚俱下了。


    楊永看著女兒拋過來的文件夾,心裏很欣慰。


    不管是策劃案還是文章,水平都遠遠超過了高中生。


    楊子溪道:“還有什麽問題,我可以再改。”


    楊永看著女兒這樣認真,自然不會拖後腿,笑了笑,道:“就這樣幹吧。”


    解決完輿論問題,楊子溪同樣請了幾天假陪在晏海清旁邊。


    晏海清對待母親很細心,自己卻時常忘了吃飯,似乎生命裏隻剩下晏柔柔一樣。


    楊子溪看著這樣的晏海清很是心疼。晏海清喂晏柔柔吃飯的同時常常忘了自己,她便提醒晏海清。


    她終於知道,上一世那樣陰沉的晏海清是哪裏來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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