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不料牛心妍臉色倏忽一變。


    “你別叫我媽媽!我不許叫我媽媽!你走開!你回去!你讓你爸爸來見我!”她用力搖著小孩的身體,語氣又悲憤又絕望,仿佛試著要搖出那具身體裏的另一個靈魂。


    方岱川心裏一緊,李斯年的猜測果然不錯,那個孩子身體裏,確實住著另一重人格,而且很有可能就是他父親的靈魂!


    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一向堅信無神論的方岱川也忍不住捏緊了拳頭,背後生出一片雞皮疙瘩來。


    卻聽那個快斷氣的孩子小聲地哭叫道:“沒有……沒有爸爸……”小男孩兒哭著說,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刻,沒有母親的告解,沒有祝福,沒有寬慰,他絕望地哭泣著,燒得腐爛的臉上傷口紛紛撕裂,流下混合著膿液的血來,他哭喊道,“沒有爸爸,從來就沒有爸爸!”


    “你胡說!”牛心妍眼底紅得淬血,她咬牙哭罵著,繼而呼喚道,“南哥!南哥你出來,我知道你聽得見,求求你南哥,你跟我說句話我真的害怕,你出來牛納含!”


    她聲音淒厲,仿佛泣血的杜鵑,一聲一聲撕扯開嗓子,迸出血來。


    小男孩睜開了眼睛,方岱川記得這雙眼睛,單純又怯懦,屬於一個從來都被忽視的孩子的眼睛,那天造成,那個孩子用這個眼睛叫他叔叔,問他早上好。


    他哭著說:“媽媽,沒有爸爸,從來就沒有爸爸,隻有我和南南。南南是裝的,他怕你趕走他,他偽裝成了爸爸。”


    劉惜泉聲音細弱,哀鳴不止,終於說出了提心吊膽隱瞞多年的秘密。


    第59章第五日·02


    李斯年站在杜葦和陳卉小兩口的房間門前,一聲又一聲地摁動門上的電子門鈴。


    他心裏其實急切,但動作不急不緩,前一聲鈴聲剛剛歇止便接著摁一下,百折不饒,節奏控製得剛剛好。


    屋裏,杜葦和陳卉剛至佳境。


    陳卉摟著杜葦的後腦勺,將他的腦袋摁在自己的胸膛上,任由對方抬起頭啃舐她的脖頸。


    聽見刺耳的電鈴聲,兩個人都是一抖。


    “怎……怎麽回事?”陳卉分神看了門口一眼。


    杜葦嘴裏叼著她的一塊頸肉,含含糊糊地嗤道:“不管。”便複又低下頭輕輕啄吻她的胸脯。


    誰知道摁動門鈴的人耐心極佳,一副誓要逼出人來的樣子,門鈴響了足有兩分鍾,不休不止。


    陳卉已經在推他下去了。


    再好的情緒也經不住這樣的驚動,杜葦萎了個徹底,挫敗地從女友身上爬起來,揪了揪頭發,下床去開門。


    他一邊跳著提上褲子,一邊粗聲粗氣地罵道:“這他媽是哪個不長眼的,操他姥姥,斷人好事詛咒他一輩子娶不著媳婦兒。”


    “快別罵了,趕緊開門看看是誰打發走了,這眼瞅著天都亮了。”陳卉披上床單,坐在床頭生悶氣。


    杜葦打開門,李斯年修長的中指還摁在門鈴上,兩個人隔著一條門縫打了個照麵。


    杜葦臉色很差,見是李斯年,眼神中更多了一絲防備。


    “你來幹什麽?”杜葦打量了李斯年一圈。


    李斯年還沒有說話,走廊盡頭已經傳來陣陣悲啼和喧嘩聲,樓道裏濃煙四散,嗆了杜葦一個跟頭。


    他愣了一下,胳膊擋住口鼻咳了兩聲,連聲問道:“怎麽回事?這麽了這是?”


    李斯年眼神平靜,但臉色冷峻:“穿好衣服過來,別墅走水了。”


    “那是牛心妍的房間!”杜葦豁地打開了房門,回過身去往上身套衣服,並把地上的裙子扔給了女友,他邊穿邊問道,“其他人呢?楊頌呢?丁孜暉呢?都叫醒了沒有?”


    李斯年遠遠站在門外的陰影處避嫌,並不往屋裏看,隻扭頭盯著走廊盡頭的一片騷亂,做足了一派紳士的模樣:“楊頌已經過去幫忙了,丁孜暉的屋裏沒人,不知道去了哪裏。”


    幾人正說著,突聽走廊盡頭傳來高聲的一記驚叫,淒厲無比。


    ——是牛心妍的聲音,她大喊道:“我不相信。”


    李斯年心裏一緊,快步走上前,隔著空蕩蕩的門框,看見了裏麵的情形。


    外麵天色漸明,李斯年一眼看到方岱川的身影,他正對著門站在床側,肩膀上淌著血,是被門上卷了邊的鋼板割破的,右手燒得腫脹,起著一層水泡。


    事實上,在這間走廊盡頭的房間裏,方岱川的狀況還屬於最好的。


    小孩子的情況不用說,一旁站著的楊頌臉色慘白一片,靠扶著牆才勉強站住,而牛心妍的情緒已經瀕臨崩潰。


    事情進展到這個程度,方岱川立在一旁,說什麽做什麽都已經是徒勞,這一家子變態,讓他心底不住發寒。


    島上沒有抗生素,李斯年發燒的時候他幾乎翻遍了別墅,孩子燒成這樣,直升機兩天之後才會趕到島上,就是僥幸活到最後,生還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了。


    牛心妍搖著頭將孩子從懷裏直接推到了地上,她盯著他,低聲重複道:“我不相信。”


    小孩兒後腦重重磕在地上,小聲哭泣著。


    牛心妍說話時的眼神極其平靜,每個字都說得斬釘截鐵,清晰無比,然而下顎線的弧度卻繃得緊緊的,陰影處的身體僵硬如許。


    “叫南南出來。”牛心妍嗆了煙,又嚎叫一夜,嗓子早就劈了。此刻她說話聲音很沉,嗓音喑啞,不複前幾日清麗,左眼一滴淚水懸在眼底,遲遲不墜。


    劉惜泉淚水淌了滿肩,赤身**地暴露在還冒著青煙的地板上,他害怕地瑟縮著,卻微弱地搖了搖頭:“南南害怕你,他不敢出來。他保護了我那麽多年,到現在該換我保護他了。”


    “南南就是南哥,你不懂,他是你爸爸,他沒有死。”牛心妍聲音放得很輕,居高臨下地盯著地上的孩子,她微笑著,下巴上的肌肉卻細微地顫抖。


    劉惜泉哭著笑了,他搖了搖頭:“媽媽,是你不懂。”


    “從我懂事開始就沒有爸爸。你天天給我講爸爸說過什麽,做過什麽,我不聽話你就一直打我,白天打我,晚上醒了也打我,不讓我睡覺。南南就是那時候出現的。他說,讓我睡吧,他會保護我的。”劉惜泉躺在地上,眼神渙散,仿佛已經回到了童年日夜驚恐的時辰裏,“你打他,他就打你,半夜扮鬼嚇你。他沒見過鬼,隻知道爸爸死了,知道爸爸活著的時候是什麽樣的,他就假裝成爸爸嚇唬你。誰知道……從那以後,你再也不打我們了,你每天都好高興,做飯給我們吃。南南不說,其實我知道他很害怕,他怕被拆穿以後,你就再也不會像現在這樣了。他變得越來越孤僻,古怪,掩飾他的害怕,他是為了保護我。”


    劉惜泉仰躺著,兩隻眼睛睜得大大的,麵目全非的小臉上仿佛隻剩下了一雙空洞的眼睛。


    李斯年在心底歎了口氣。


    根本就沒有什麽還魂,一個孩子常年處於情緒高壓下,分裂了一個更強大、更邪惡的人格來保護自己。


    那個人格偽裝成死去的爸爸,或許是對素未謀麵父親的孺慕,畢竟父親的稱呼,在人類的語言心理中,就代表了保護和強大。


    牛心妍身形猛地搖了一下,重重癱倒在床腳旁。


    外麵天色越來越亮,雖然仍舊陰著天,但透過層層烏雲的遮蔽,仍舊有細白的光暈穿過雲層,照在淺海和沙灘上。


    “媽媽,你抱抱我,好不好……”劉惜泉雙眼紅腫,努力抬頭看向他的媽媽,“我們都聽話,都乖,你不讓我們動,我們一動都沒有動,你抱抱我們,好不好。”


    屋裏未熄盡的殘煙絲絲縷縷,海風透過焦黑的窗欞吹進屋裏,一片硫磺的腐臭氣息。


    倒塌的房門與窗戶正對著,那破敗的氣息就穿透了整間房間,灌滿了走廊和別墅。


    李斯年立在門邊,看見牛心妍伸出手去,重新摟住了她的兒子,被燒了大半的窗簾被揚起在風中。


    床幔的灰燼往門外吹來。


    整幅畫麵刻在李斯年的腦海裏,像殉道的聖嬰被母親撫慰的油畫一般,有種殘酷的美感。


    第60章第五日·03


    杜葦和陳卉終於收拾好了自己,一路小跑著過來了。


    他們顯然也被走廊的青煙和殘響嚇得不輕,杜葦趿拉著拖鞋,一隻腳上還穿著沒來及脫掉的襪子,陳卉穿著件杜葦的大t恤,穿反了前後麵,脖子被高高的


    “領口”卡著,後背露出大片光裸的肌膚來。


    “這是……怎麽了?”陳卉扒在門邊,看向裏麵的景況,驚了一跳,“怎麽突然起火了?”


    杜葦對李斯年有種發自內心的不信任感,他歪頭用問詢的眼神看了一眼方岱川。


    方岱川低頭觀察了一下孩子灰敗的臉色,衝他微微搖了搖頭。


    世事如此,唯有一聲歎息。


    牛心妍拍著孩子的後背,雙眼直勾勾地盯著眼前的空氣,瞳孔中沒有生機。


    她搖著寶寶的身體,低低地唱了一首童謠。是他們當地方言的調子,方岱川聽不懂。


    她唱歌的時候,眼神極平靜,表情也沒有什麽波瀾,像是已經死在了原地。


    陳卉就算神經再大條也察覺到了不對,她往楊頌身後躲了躲,不敢看向那具小小的身體。


    那個身體的主人從一出生起,就被他的親生母親判了死刑,如今的苟延殘喘,不過是過去十幾年生命狀態的延續罷了。


    隻是外人看來,這種眼睜睜把一條幼小生命逼上盡頭的過程,清晰得有些過於殘忍了。


    杜葦環顧了一圈,察覺到不對:“丁孜暉呢?”


    陳卉回頭剜了他一眼,虎著臉狠狠跺了跺他的腳。


    杜葦嘶地倒抽了一口涼氣:“你幹嘛這麽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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